三(第5/11页)

他就这样站在灯光之下,尽量不去想他父亲怎样沿墙角爬行的那副模样。这时他听到一声敲门声。他不想看到莉娜或科林西安丝的面孔,也不想同母亲作什么悄声密谈。后来看到原来是父亲在大厅昏暗的光线中站着,他也没觉得更高兴些。麦肯的嘴角处细细的伤口上仍有一丝血迹隐隐可见,但他站得挺挺的,目光坚定不移。

“你看,爹,”奶娃开口说,“我——”

“什么也甭说,”麦肯说着,走过他身边,“坐下吧。”

奶娃朝床走去,“听我说,咱们不去想刚才那件事吧。要是你答应——”

“我说过了,让你坐下。我是让你坐下。”麦肯的声音不高,可是脸色就像派拉特的一样。他把门关上了。“你现在是个大人了,可是光是大人还不行。你得成为一个完整的人。如果你想成为一个完整的人,你就得对付全部事实。”

“你不必这样,你自己知道。我不需要知道你和妈妈之间的全部事实。”

“我必须说,而你也需要了解。要是你干出了举起拳头打你父亲的事情,在你下次挥拳头之前,最好还是装点理智在脑子里。我要说的既不是抱歉也不是借口,只不过是真相。

“我是一九一七年跟你母亲结婚的。她当时十六岁,和她父亲住在一起。我没法告诉你我爱上了她。当时人们对恋爱的要求不像现在这样强烈。人们按照文明的要求彼此相待,真诚,还有——还有干脆。你相信人们就是他们自己所说的那样,因为除此没有其他途径可走。在你娶亲的时候,重要的是你们俩一致同意,什么才是重要的。

“你的外祖父从来没喜欢过我,而我应该说,我对他也很失望。他简直是这城里的第一号黑人,并不是最有钱的,但是最受尊敬的,也是个从未有过的最大的伪君子。他把他的钱分存在四家银行里,总是镇静沉着、神情高贵。我原以为他天生如此,后来却发现他吸乙醚。这城里的黑人都很崇拜他。虽然他从来不咒骂他们,却管他们叫食人生番。他亲自为你两个姐姐接生,而每次感兴趣的,只是她们的肤色。他会否认你是他外孙的。我不喜欢他给自己女儿当医生的做法,尤其因为她是我的妻子。慈善医院那会儿不接待黑人。别管怎么样吧,露丝就是不到别的医生那儿去。我本来要找个接生婆,可医生说接生婆不干净。我对他讲,我就是接生婆接生的,既然接生婆对我母亲管用,对他女儿也就管用。嗯,我们俩为这件事争执起来,最后我告诉他,再没什么事比一个做父亲的给女儿接生更下流的了。话就到此为止,之后我们之间很少交谈。不过他们父女俩还是商量好了这么干,莉娜和科林西安丝都是他接的生。他们让我干的就是随便给孩子起个名字,仅此而已。你的两个姐姐相差一岁多点,这你知道。每次出生时他都在场。她大劈双腿,而他就在跟前。我知道他是个医生,而医生是不该在乎这类事情的。可是他首先是个男人,然后才是医生。我当时就明白,他们一致行动,将我永远排除在外——他们父女俩,不管我怎么反对,还是按照他们的办法行事了。他们心里清楚,我记得我住的是谁的房子,瓷器都是从哪儿来的,他怎么给英国去信订购了玻璃缸,之后又订购了桌子来放这只缸。桌子尺寸太大了,只能拆卸开才搬进门。他总是吹嘘,他如何如何是这城里第二个有两匹马拉轿车的人。

“而我出生的地方,我们家原先有的那个农庄,对他们一钱不值。我孜孜以求的东西他们也看不上眼。他们管我的房地产生意叫作‘贫民窟里买棚子’。‘今天的贫民窟怎么样?’他们就这样在晚上问候我。

“但是还不仅如此。这些我都能容忍,因为我知道我想要什么,还很内行怎么才能把想要的东西弄到手。所以我能咽下这口气。还真的咽下去了。是些别的东西,那些我不能插一手的东西。有一次我设法让他从四家银行里取出些钱来用一用。有一段路基地会值很多钱——修铁路的钱。艾利·拉卡瓦纳正在买进。我早就预感到那儿要修铁路。我把那一带都踏遍了,湖滨大路、码头区、六号路和二号路的岔道口。我琢磨出了路轨要从什么地方走,还发现可以低价购进再转卖给铁路经理人的土地。可是他一个子儿都不肯借给我。要是他听了我的话,到死时他就会阔了,不至于还是个只能勉强过富裕日子的人。而我也会比现在强得多。我请你母亲跟他谈这桩生意,确切地告诉她艾利的打算。她说这事得由他决定;她不能左右他。她就是这么对我这个做丈夫的说的。于是我就开始纳闷,她到底嫁的是谁,是他还是我。

“嗯,他病倒了。”麦肯讲到这里住了口,好像一提生病就使他想起了自己的弱点,随手从衣袋里取出一块白色的大手帕,哆里哆嗦地按在嘴唇边细细的伤口上。他瞅了瞅伤口在手帕上印的浅痕。“就是那些乙醚,”他说,“大概全进了他的血液。他们有另外一种名字,可我只知道叫乙醚。他就这么躺着,开始肿起来了。虽说只是身体,不过四肢也就没用了。他再不能给病人看病了。有生以来第一次,这头目空一切的驴子懂得了生病是种什么滋味,只好花钱请另一头驴子来治病。他们那伙医生中的一个,来照顾他了——就是当初不让他进医院的那伙医生中的一个,要是他给他们的女儿或妻子接过生,哪怕只是这么想过,他们也会给他全身涂满柏油,粘上羽毛,抬在杆上,赶出这房子——就是他以为值得他注意的那伙医生中的一个。嗯,这个医生到这儿来了,带着一种神秘的方子,叫什么辐射器,说是可以治好他。露丝高兴极了。开始几天,他有好转,之后就病得更厉害了。他不能动弹,头皮上穿了洞,就躺在你妈现在还在上边睡觉的那张床上,后来就在那儿死了。他躺在那儿,肿大的肚皮,皮包骨的四肢,样子像只白老鼠,有什么办法呢?你知道,他消化不了食物了。只能进点流食,饭后吞咽点什么。直到今天我还相信他吞的就是乙醚。

“那天晚上他死了,当时我在城市的另一头,在装一个坍倒的门廊,是勃拉德利的住宅。那门廊歪歪斜斜有二十年了,那阵子刚坍倒,从地基上塌了个七零八碎。我找了几个人帮我,把那儿修复妥当,省得人们从屋子里往外跳或是爬上三英尺才能进屋。有人踮着脚尖走过来对我说:‘医生死了。’他们说,露丝在楼上守着他。我寻思她一定心烦意乱,就马上赶回来安慰她。我连修门廊的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不顾一切地往回赶。她坐在床边的一把椅子上,一瞅见我,立刻跳起来,朝着我尖叫着:‘你居然敢这样子走进屋来?把你自己洗一洗!洗干净再进这屋子!’她这种态度让我有点恼火,可是我确实尊敬死者,就出去洗了一通。洗了澡,换上干净衬衫,又回到那房间。”麦肯又顿了顿,擦了下破嘴唇,似乎眼睛中流露出来的痛苦就是来自这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