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莫琳的公寓(第6/22页)

就这样,她一直没有变换姿势,凯特终于止住了笑声,不得已解释道:“你的问题真的很可笑,你不觉得吗?我的意思是,我可是很年轻就嫁人了。”

“可我没看出有什么好笑的。”莫琳说。

“我有孩子呢。四个。最小的都十九岁了。”

莫琳既没有变换姿势,也没有调整专注的眼神。过了片刻,她站起身来,耸了耸肩,逐走内心显而易见的失望,然后用几绺小心切碎的烟丝,为自己卷了一支烟。她大步朝音乐声走去,没有说再见或晚安。

凯特上床睡觉。醒来时已是正午。她躺在床上,透过窗户看着炎炎烈日下那堵放着盆景的白墙,以及墙外的大树和树叶。公寓里悄无声息。她洗了个澡,然后走进厨房,一个人影都没有碰见。打昨夜起,就没人来过厨房。厅里的电话铃响了。是莫琳接的,之后她走到厨房门口站着。昨晚,凯特就站在这里,看见五张脸孔同时转过来盯着自己,此刻是莫琳站在这里,看着凯特。她穿着一件白色沙滩睡袍,扎着白绸带的两个辫子垂在肩膀两侧。

她走进厨房,拿起凯特的面包切下一块,涂上果酱,坐下吃了起来。

“你还会去染发吗?”

“不知道。我还有近六个星期的时间作决定。”

“你年轻的时候,头发是什么颜色的?”

“就是这种颜色。”凯特看见右肩上的一撮黄褐色头发,改口道,“不对,以前是深红色的。”

“你过去肯定是个大美女。”莫琳说。

“过奖了。”

“我要是离开几天,就你一个人在公寓,你会帮我照看一下吗?我的意思是,这些人都不会在这里出出进进的,只有你一个人。”

听到这个改变她生活状态和生活方式的提议,凯特忍不住笑了。

“那你是不愿意?”

“没有的事。”凯特硬生生地把这句话咽下喉咙:你要我做,我当然愿意。而是说:“瞧,这种一身自由、无事可做的机会,对我来说,来之不易。我不知道,下一次是什么时候。”

“多久了?”

“什么?”

“离你上次这样自由自在的时候?”

“这是我这辈子的第一次机会。”凯特从自己的话中听出了一种恼人的绝望:这怎么可能,我自己都不相信。

莫琳瞪了她一眼,眼神好像很不友好。事后凯特才恍然大悟,她是感到了害怕。莫琳站起身来,点了一支烟——一支普通香烟——然后轻快地绕着房间走了一圈,或者说踩着舞步绕房间一周,边走边画一种看不见的图形。

“以前从没有过?”她开口问道。

“没有。”

“你很早结婚?”

“是。”

女孩惊恐地再次深深倒吸了一口凉气,停下好像沙滩上鸟雀跳跃的舞步,问:“可是,你后悔吗?后悔吗?后悔吗?”

“这个问题我怎么回答呢?你看不出我回答不了?”

“看不出。为什么?”

“你是不是想结婚?”

“也许吧。”

她又跳起舞来——像个被严加管束的女孩,偷偷跳着自创的舞步,跨越她肉眼看不见的横杆、障碍和地板上的线条。接着,她发现她小心翼翼地避开线条慢慢形成了另一种模式。她皱着眉头,又恼怒又沮丧。阳光从房间的另一端照射进来,形成一个黄色的方块。她踮起脚尖,像个士兵似的,绕着那块方形阳光,一、二、一,一、二、一,朝前走去。

“要是我离开这里,会去土耳其找杰瑞。”

“和他结婚?”

“不。他不想娶我。但菲利普想。”

“你的意思是,因为害怕嫁给菲利普,所以想逃到杰瑞那儿?”

听了她的问话,莫琳笑了,但仍然踮着脚尖在那块方形上跳快步舞。

“这么说,要是我不替你照看公寓,拒绝做公寓管家,搞得你不得已嫁给菲利普,我会内疚的。”

莫琳又笑了,而后一屁股坐到桌上。

“你有女儿吗?”

“有一个。”

“结婚了吗?”

“没有。”

“她想吗?”

“有时想,有时不想。”

“你想她怎样?”

“你看不出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

“是。”她喊出来,“是,是,是,我看不出。为什么回答不了?”说完她跑出厨房,辫子在脑后飞来飞去。

整个下午,布朗太太都在公园里闲逛。起初,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又成了布朗太太,但没过多久,她就发现了逗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和注意力:莫非是因为她穿上了这身莫琳给她的更合身、更鲜亮的墨绿色女装?或因为盘发衬得她原本“姣好的”五官越发娇美?——正如她俩所说,她已“凤凰涅磐”,此时的她,脸形与体态匹配完美?

一个男子走到她坐的长椅边,挨着她坐下,邀请她共进晚餐。

在夏天周日的暮色中,在男子意味深长的目光中,她走回住处。

凯特站在长镜前,端详着镜中这个秀色可餐的苗条女子——脸上的憔悴已不起眼,说真的,代之而来的是她周身散发的温柔与悦目——如果脱去现在这身,换上一件皱巴巴的麻袋似的衣服,披头散发,重回到夜色中去,可能她又成了一个隐形人。

可是,她只需换套衣服,盘上头发什么的,就能让他人的眼球跟着她走,浮想联翩。

他们说,女人的母性,是被婴儿轮廓鲜明的头形激发的:狡黠的自然安排好了一切。刚出蛋壳的雏鹅,看见某种身影,听到某种声音,从此脑海中便深深印下了“母亲”的形象——在雏鹅的幼年时期,在某个重要时刻,不管碰巧看见的什么身影,听到的是什么声音。

非洲一个著名猎手曾这样描述:狩猎时他总在眼睛里的什么地方,保存着小羚羊和鹿的影像,因为留在眼中的形象,和那些肉眼难以发觉、用深浅肤色伪装起来的动物正好吻合——用这种方法,他果然轻而易举地找到它们。

一个女子,衣着松松垮垮,迈着沉重的脚步,发型——尤其是发型——与人们对时尚的印象不相吻合,是不能令男人们想入非非的。但是,同样是这个女子,如果衣服裁剪得体,走路的时候,将体内调温器调到那个位置上——只听“叮”的一声,调温器调整到位,她与那个模式便协调一致了。

勾起男人注意的东西,并不比引导雏鹅的信号更复杂。在她成年后的生活里,在她整个性生活中,让我们从十二岁算起吧,都符合男人心中的模式,像牵线木偶一样,屈伸自如……再过一天,就见不到莫琳的影子了——说不定去了土耳其?凯特穿上那件墨绿色衣服,当了一整天的迈克尔·布朗太太,因为只要戴上这副面具,穿上这套伪装,让自己符合社会模式,她就能立即回复过去的做派,做回那个可爱的富有爱心的迈克尔·布朗太太,店主们乐意迎来送往,笑脸相对,服务生殷勤地围着团团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