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莫琳的公寓(第5/22页)

五张脸齐刷刷地盯着这具藏身于鲜艳黄袍里的骷髅,骷髅的头发毛毛糙糙、乱七八糟,垂在充满焦虑的脸庞四周。

她赶紧离开,觉得他们满眼敌意,嘴里小声说:“对不起……”

回到自己房间后,她明白了一个事实:她以为那些年轻人会排斥她、讨厌她,其实纯属子虚乌有,她完全可以在一边旁观。她赶紧换上一套漂亮的夏装,宽大的衣服像帐篷似的套在骨架子上。她又梳了梳头发,想把它理顺,可是不遂人意,只得作罢。她走出公寓,来到街面上。街灯下,小年轻们成群结队,四处闲逛,想看看有什么事发生,酒吧肯定才刚打烊不久。

她心想:我不能,不能从他们面前走过。因为任何一群男子,即便是那些三三两两站在一旁的男孩,她都觉得充满威胁。但是,她硬着头皮知难而上,强迫自己改变态度,不允许自己逃回公寓,躲进毯子底下不愿出来。这条街异常宽阔,似乎一眼看不到头,街上的每个物体好像都很危险。她感觉如履薄冰。走在街上,眼睛看着前方,和她在意大利或西班牙一样——在那里,女人们都有这种感觉,觉得自己无遮无拦,太过暴露,要像市政草坪一样围起来,立个“请勿踩踏”的牌子。

街上谁也没有注意到她。行人的目光冷漠地往她身上瞟,随即移开寻找别的刺激之物去了。

她又成了一个隐形人。

可是,她的整个外形,这层保护着身躯、茫然空洞的双眼,乃至步伐整齐的双脚的薄膜,已经准备就绪,打算承接他人的目光,如同一个妙龄少女,花三个小时涂脂抹粉,然后义无反顾地走出来,迎接众人探照灯似的目光。凯特觉得脚下轻飘飘的,身体没有重心。她头脑一片混乱,糊涂得近乎麻木,内心却蠢蠢欲动,只是被她强行按住。这些冲动与她以前的或自以为以前属于她的冲动截然不同,令她大为惊诧,仿佛刚从报纸上看到的消息。她知道,要不是因为自己的矜持,她保不准会大步走到其中一群瞎晃荡的男子面前,撩起裙摆,露出身体:瞧呀,看看吧,我在这儿呢,难道你们看不见?干吗不瞧一瞧?

有家小咖啡馆还在营业,里面的菜单和她午餐时的如出一辙,只是菜单边放了一张可怜兮兮的细长卡片,注明该处跟希腊渊源密切。菜单上用希腊文写了几道主菜名:焖肉,鱼子酱色拉,烤肉串。店里济济一堂,全都是住在市政公寓大楼里的年轻人。电影散场了,酒吧也关门了,可他们这会儿还不想上床睡觉。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尽管她全副武装,冷嘲热讽,让他们尽管放马过来。如今她明白了,这一点她终究不得不明白,支撑她这一生的全靠一种隐形液体——他人的目光——可是现在这种液体已经被抽干了。她有点站立不稳,只得赶紧坐在一张桌旁,但是桌旁已经坐了一对年轻夫妻和一个女孩——显然女孩是年轻妻子的妹妹。妹妹愁眉苦脸,其实心中自得其乐,她的愁苦和冷漠是装出来的;年轻妻子唠叨着要回去看婴孩,因为照看他的邻居要睡觉了;年轻男子在咖啡馆里四下张望,想着从前的自由自在与如今的束手束脚。

给她上烤肉串的希腊服务生正绞尽脑汁想让那个十六岁的小妞注意上他,因此凯特没有向他打听为什么店里没有口味重点儿的菜肴,没有抱怨说不是每个英国人的味觉都是清淡的,也没有建议他们该像煮给自己吃一样地煮给她吃。特别是为我,这几个字在她舌尖含而未发。

她飞快地把东西吃完,离开了这个闹哄哄、气氛友好的地方。快要打烊的时候,这里就像有沸腾液体汩汩外涌,溢到街上的每个角落。

凯特买单时特意堆着笑容,发出这样一个信号:别人的目光我已习以为常了。不过,她还是很庆幸没人注意自己。

公寓的厨房门这会儿是开着的,莫琳倚在门边的墙上,旁边是位凯特从未见过的小伙子。他俩手拉着手,莫琳看见她,说:“你之前干吗不进来?你有权进来,随时都行。我们做什么你别在意。”女孩的话还没说完,凯特的情感自我已经感激涕零得毫无招架之力了。

“这位是菲利普。”莫琳说着用手轻轻推了一下小伙子,“这位是凯特。一个朋友。”

菲利普会意地朝凯特笑眯眯地鞠了一个躬,然后一边朝客厅大门走去一边说:“那好,就定在明天。”他的语气带着警告的意味,像是最后通牒。莫琳听了耸了耸肩,神色颇为紧张。

“好,”她说,“我保证。但我是真的在考虑这事儿。只是你对什么事儿都操之过急。”

“这个当然。我知道我要什么。”菲利普说完,头也不回地走进茫茫夜色中。

莫琳用力叹了口气,想让凯特知道,一个包袱已从她肩头卸去,然后走进厨房。半小时后的厨房,与被凯特无意窥见的那个相比,完全变了个样。年轻人全都不见了,桌上的杯盘、食物都已清理干净。只有吉他手还在里面,头发随同双手一起拨弄琴弦。她没有看见凯特。

莫琳坦诚而挑剔地看着凯特。她仔细打量着凯特乱糟糟的头发,中间一大绺白发,接着绕着凯特走了一圈,或者舞了一圈,仔细看着她的衣裳,说了句“等会儿”就走开了。不一会儿,她拿了一堆衣服出来,皱着眉头,一件一件在凯特面前比试。两个女子突然一起放声大笑。笑声越来越响,吵得吉他手抬头扫了她们一眼,想瞧瞧究竟发生了什么趣事,看见凯特的骨架上紧绷绷地撑了一件花边薄裙,淡淡笑了一下,又沉浸到她的音乐中去了。

其中有一件墨绿色的直筒裙,凯特脱去身上的,换上这件。

很合身,莫琳分外开心。

“你还是穿着它比较好。是的,你长胖之前就穿它吧。真的,穿你自己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名牌衣服,像个蠢兮兮的倒霉蛋。我猜你一定很有钱吧。”

自怜的潮水霎时间汹涌袭来,凯特从没想过自己会被人称为倒霉蛋。不过,令她热泪盈眶的是这个女孩的善心。她不想让女孩看见眼里的泪水,赶紧转身去泡茶。等她端茶回来时,桌边的吉他手已经逛到别处去了,听得见从另一个房间传来的吉他声,莫琳摊开黑色蕾丝裙摆,分开穿着白色系带靴的两脚,坐了下来,冲凯特皱了皱眉头。

“你戴了婚戒?”

“是。”

“离婚了?”

“没有。”

凯特有点害怕使用这样简短的词语,怕女孩听了,会收回她的友谊,可是过了一会儿,莫琳又问:“你后悔结婚吗?”

听到她的问话,凯特鼻子一哼,笑出了声,意思是这丫头怎么说话这么随意。接着她坐在椅子中哈哈大笑起来,一发不可收拾,连她自己都感到意外。但是,她非得止住笑声不可,因为她已经要开始转笑为哭了。其间,莫琳将下巴靠在她放在椅背的双臂上(她把这椅背当成一扇通往野外的大门,身子靠着它,瞧着外面的马群,总之是什么动物就对了),一双蓝眼执拗地看着凯特,目不转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