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酒店(第5/7页)

演什么戏她都无所谓,就是想看演员粉墨登场,扮演他人,仅此而已。她最要好的朋友都不认识她了。虽然她掉了不少肉,戴了顶帽子,脚步有点沉重,玛丽以为她正在地中海岸什么地方,但是,不能就因为这些微不足道的原因,她就不认得这个多年来每天都打照面的朋友了;凯特只需换个样子,和平日的她略有不同,就有这种效果。

前台的服务生扬扬得意,因为替她买到了一张《村居一月》[10]的门票。他们的选择明智极了,就是因为这个他们才扬扬得意的。

晚上八点,她已经就座于剧院的前排。剧院里座无虚席。这出戏一般放在小厅上演,观众都比较有档次,可如今是九月份,跟八月份一样属于日进斗金的月份。滚滚而来的是美金。观众多为美国人。他们都是冲着女主角来的,名戏名角。因为来者都是上流社会的人物,来进行文化体验,大家都显得那么彬彬有礼,剧院的气氛相当沉闷。

《村居一月》具备自身的喜剧特点,属于上流社会的那种喜剧模式,富有生活气息,每大笑两三次,就有一场哭戏。但是你的心情必须跟得上剧情发展。其实,上次看这出戏的时候,就是四年前的那次,凯特非常入戏。她记得,走出剧院的时候,感觉好像享用了一顿美味佳肴一般。

凯特和迈克尔经常上剧院看戏。要是隔了一阵子没去,就会有种玩忽职守的感觉,好像没有完成应尽的责任。他们通常是夫妻两人去看,或者邀上好友一同前往,因为孩子们更喜欢看电影。他们常去看那种新式剧目,有时观众演员不分彼此,有时人们一丝不挂,有时演员故意对观众出言不逊;或者看老戏,像莎剧,去感受导演独特的个人视角,看这样的戏,如同聆听他人优美地朗诵自己耳熟能详的诗作。要说看戏的感受——挺好的,虽然称不上极好——感觉就像吃得很好,能够填饱肚子,满足一天所需,维持身体需要,可还是吃不饱,需要再加一点东西。加什么呢?不过,这样的戏剧一般来说能够填饱看客的肚子。易卜生、契诃夫、屠格涅夫——看他们写的剧本,就像看自己的烦恼人生,幕幕栩栩如生。

“俄国味儿真浓啊。”周围的观众低声嘀咕,言下之意就是这出戏太小看观众的人生阅历了。否则他们就会说:“就像我们,对吧?”

凯特的确觉得娜塔莉娅·彼得罗夫娜在家忙活的那些事儿,和她十分相似。说准确点儿,这是她上次看这出戏的想法。或许卧床了这么久,刚起床就跑到剧院看戏是个错误的决定?

一个女子引人注目地坐在剧院前排,引来不少观众对她行注目礼。有的人一半时间在看她,一半时间在看戏。她显得格格不入,怪模怪样,像虚构的人物一样,穿着粉色袋子似的裙子,腰间随便系了一条黄色丝巾,头发乱蓬蓬的,有红有白,憔悴的脸蜡黄蜡黄,瘦骨嶙峋,两眼冒着愤怒的火光,嘴里嘟嘟囔囔:“噢,垃圾!有俄国味儿,胡说吧?哼,全都是扯淡!”她一面嘀咕一面在位子上扭来扭去。

娜塔莉娅·彼得罗夫娜说:求求你,我能有什么希望?上帝呀,千万别让我讨厌自己!——看台下这个可怜的人儿,虽然明摆着是个有钱的主儿,买得起戏票看戏,却对着演员大声嚷嚷,口气那么焦急,就像跟熟人说话一样:“哼,扯淡,扯谈,你有什么理由说这样的话?”

她想,她看事情的角度肯定有问题。因为尽管她离戏台不过一步之遥,却好像自己身在遥远的地方。她一直想方设法摆脱自我,关注他物,或者换种参与方式,因为她忘不了以前看这出戏的感受,知道自己此刻的情形与上次大相径庭。她感觉好像真的是从望远镜中眺望台上的人物,他们是如此与众不同,距离现实中的她又是如此遥远。可是,上次她坐在剧院里的时候,还说娜塔莉娅·彼得罗夫娜就是她。那时她想:在这个世上,有谁不能一眼认出她来呢?

这个嘛,首先,在西班牙的那个小村子,就是她和年轻情人杰弗里刚刚去过的地方,那里的人就不行。他们不行。那些女子和娜塔莉娅·彼得罗夫娜的相同之处就在于:人们都认为她应该只有二十九岁,或者像屠格涅夫所说,她只有二十九岁,但她的思想和行为——饰演她的演员——却像五十岁的妇女。一个想到自己要慢慢老去故而抓住青春不放的女子。显然在十九世纪,穷人家的女人是老得非常快的。你难以想象现在的一个二十九岁女子会那样行事,她不会把与学生的恋情看成精神上的付出,绝对不会。

要在当时,她们都会做什么呢?是啊,做什么呢?垃圾,全都是垃圾——哦,当然不是指演员的表演,不是指剧情,这些东西都很棒,棒极了。“你们演的真好!”她对着演员大声喊道,似乎像她这么强烈的评论性观点会改变他们。可是他们一如既往演自己的戏,根本没有注意到那个几英尺之外的疯女人。

是的,演得多好啊。四年前的她看完此戏还局促不安,觉得戏中说的就是自己。看到这个自欺欺人、爱慕虚荣的可爱女子,她的心里非常不舒服。那女子就是所有观众的镜子,是所有人眼中的焦点,只是如今突然发现她的力量消失了。

可是,不管她怎么高喊“棒极了!”——或者觉得自己应该远离那些瞪着她叫她安静的人们——她掏出一大笔钱坐在这里观看的,(她是在自己的情绪中,她的情绪肯定是这样的)毫无疑问是一群出身高贵的疯子,在玩自己的游戏或做自己的仪式,但却没有一个人说他们疯了。这是一场闹剧,虽然该喜剧演绎的是上流阶层的敏感话题,却处处可见关乎人性的真知灼见。事实是世上种种行为,种种沉沦,都与该剧情节或与类似该剧的情节有所牵扯,使得它像场闹剧。一个笑话。像她的生活一样。滑稽可笑。

但是,他们,坐了几千英里的船或飞机跑到这儿看戏的观众,会返回老家,告诉朋友,看了《村居一月》,并把这个节目收藏进装满特殊记忆的盒子。

“我说,安静点儿好吗?”有人发话了。是说给她听的。难道她还在唠叨自己的观感?太没教养了!或许她该起身悄悄溜出剧院,回去卧床休息才对。

正站在悬崖峭壁的边缘,救救我吧!娜塔莉娅·彼得罗夫娜喊道。观众的心情跟随她起伏跌宕。

这会儿凯特闭紧嘴巴,不让自己再发出一个声音,心想:她疯了。癫了。失常了。她变疯了,别管她。更有甚者,是在别人的推波助澜之下才变疯的。应该把她关起来。而我们却坐在这里看她。我们应该往他们身上扔烂水果才对。朝我们自己。是的,没错,如果她手上有一两个苹果或香蕉,最好是坏了的——不过,看在上帝的分上,别提吃的东西。也别往台上瞧,最好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