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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下桥来,在城墙上那一行行黑乎乎的树木中间踱来踱去,等着挨过那半个小时。夜更深了,菩提树的味道也更加浓郁,月亮把银光撒在房顶和高楼上。仿佛这个城市正在竭其所能,要让我明白我是在编造谎言,任什么地方都没有什么危险在暗中等待我,经历了一次长时间、漫无目的的旅程,我可以安心回家,一切都恢复正常了。

“我用不着警惕这样的心情。我心里自有一种东西在主动地防备着,在向四面八方凝视。我在巴黎、罗马和其他城市里被捕的次数太多了,当时恰恰都怀着这样的心情——向美屈膝投降,被爱啊,理解啊,遗忘啊这些幻影哄骗得产生了一种安全感。警察是不会忘记的。月光和菩提树的味道不会把密探变成圣徒。

“我的感官灵敏得如同蝙蝠的翅膀,我小心翼翼地朝着希特勒广场走去。房子就在拐角上,那里有一条街道通进广场。那条街用的还是从前的名字。

“窗子开着。我记起了海洛和勒安德耳的故事[33],还有王子和公主的童话,神话里讲到那个修女把灯火熄灭,王子淹死了。我想我不是王子,不过,德国的确有很多美丽的神话,也许正因为是这个缘故,才有世界上最叫人惊心怵目的集中营。我沉着地穿过那条街,这里不是什么赫勒斯庞特,也不是什么北海。

“走到大门口,我看见有人从门厅里走过来。已经来不及回头了,我就朝着楼梯往前走,带着一种像是知道要去哪儿的镇定自若。那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我从前没有见过。我的心停止跳动了——”施瓦茨微微笑着。“那又是一种陈词滥调,你要是没有感受过,你是不会相信的。我没有回过头去张望。我听到大门关上了,便急急忙忙地奔上楼。

“房门半掩着。我推门进去,海伦在那儿。‘有人看见你了吗?’她问。

“‘有,是个老妇人。’

“‘没戴帽子的吗?’

“‘对,没戴帽子。’

“‘准是那个女佣人。她的房间在阁楼上。我关照她星期一下午之前都不要来了。刚才那段时间里,她一定在梳妆打扮。她觉得别人除了在她的衣着上找差错就没别的事可干了。’

“‘不要为她而担心了,’我说,‘是她也好,不是她也好,反正她不认识我。有人认识我的时候,我是知道的。’海伦接过我的雨衣和帽子。她正想把它们挂在前厅里。‘不要把它们搁在这儿,’我说,‘有人会看见的。放到壁橱里去吧。’

“‘没有人会来的。’海伦说着,带我往起居室去。

“我先把房门给锁上,随后跟她走了。

“在我流亡的最初几年里,我常常想家。后来,我试着把它忘了。现在我尽管回到了家里,也没觉得怎么样。对我来说,它好像是一幅画,曾经是属于我的,并使我想起自己的某一段生活。我站在门口。几乎什么也没有改变。不过长沙发和椅子都已经整修过了。‘它们以前不都是绿色的吗?’我问。

“‘是蓝色的。’海伦说道。”

施瓦茨朝我转过身来。“事物都有它们各自的生命,要是你把它们的生命跟你自己的相比,那可太糟糕了。”

“为什么要去比呢?”我问。

“难道你不比吗?”

“要比的,但是方式不一样。我总是拿自己来比。当我在河边饿了的时候,我就拿一个想象中的我来和我自己相比,这个我除了饿之外,还患有癌症。这样一比,我会得到片刻的幸福,因为我只是饿了,却没得癌症。”

“癌症,”施瓦茨说,直瞪瞪瞅着我,“你是怎么想起这个来的?”

“我也可以说梅毒。或者说结核病。癌症好像最说得通。”

“说得通?”施瓦茨仍然一眼不眨地紧盯着我。“癌症也不一定最说得通。你这话简直不可思议。”

“好吧,”我用一种和解的口气说道,“我只是拿这个来当一个例子罢了。”

“简直不可理解。”

“每一种致命的疾病都是这样的,施瓦茨先生。”

他一声不响地点了点头。“你肚子还饿吗?”隔了半晌,他问。

“不饿。怎么了?”

“你说过你饿啊什么的。”

“自从跟你在一起,我已经吃过两顿晚饭了。”

他抬起头。“听听!吃过晚饭了!多么舒适!等过去之后回头看,多么不可企及啊!”

我没吭声。停了一会儿,他更加镇静地说道:“椅子是黄色的。它们都已经重新做过了;在我受尽命运的种种嘲弄的那五年里,所有的变化就是这一点。有时候,事物会变得不协调,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是的,”我说,“一个人死了,可是他的床依然还在。他的家也依然还在。具体东西都保持着原来的样子。我们要是能够也把它们一起毁掉就好了!”

“除非它们对我们毫无意义,否则我们是不能把它们毁掉的。”

“这话说得对,”我说,“除此以外,人的生命也并不是那么重要的。”

“不重要吗?”施瓦茨说,他那朝我扬起来的脸上有一种痛苦的表情。“不重要吗?不,当然不了!可是告诉我,如果生命不重要,那么什么是重要的呢?”

“没有什么是重要的,”我说,即使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也知道它是既正确又不正确的,“把事物说成是重要的,都是我们自己。”

施瓦茨急速地喝了一大口深色的酒。“为什么就不能这样呢?”他大声问道。“你能告诉我,我们为什么不能把它们说成是重要的呢?”

“不,我没法告诉你。不管怎么说,那毕竟是一种愚蠢的讲法。我自己把生命是看得相当严肃的。”

我看了看表,刚刚过两点。乐队正在演奏伴舞的音乐,一支探戈舞曲。喇叭那短促的、调低了的乐音使我想起一艘出航轮船那远去的汽笛声。只差几小时,就要破晓了,我想,那时候,我就可以离开这儿了。我伸手到口袋里去摸了摸那两张船票,仍然在那儿。我几乎已经以为它们不在那儿了。那听不惯的音乐,那酒,那挂着帘幔的房间,还有施瓦茨的嗓音,造成一种使人昏昏欲睡的虚无缥缈的气氛,毫无真实感。

“我仍然站在起居室的门口,”施瓦茨继续讲下去,“海伦望着我,问:‘在你看来,你这个家难道就变得这样陌生了吗?’

“我摇摇头,往前走了几步。我忽然浮起一种奇妙的窘迫之感。屋子里的东西仿佛都在向我伸出手来,但是我已经不再属于它们了。也许我也已经不再属于海伦。‘样样东西都跟从前一个样,’我急忙说道,流露出一种强烈的热情,‘样样东西都跟从前一个样,海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