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上的漫步(第5/7页)

他回到放衣服的地方,费了一点功夫才找到,衣服上已覆盖了一层薄薄的沙子。大海退潮在短短的时间里改变了距离。他在潮湿的沙滩上留下的脚印,转眼就被波浪吞没了;在干燥的沙地上,风抹掉了一切痕迹。洗涤过的身体忘却了疲劳。蓦地,另一个海边的早晨与这个早晨联系在一起,似乎沙与水这段短暂的间奏十年以来一直在持续:他在吕贝克的时候,曾经跟金银器商人的儿子一起去特拉沃河的入海口采集波罗的海琥珀。马匹也洗浴了;卸下马鞍和鞍褥,它们在海水里濡湿之后,重又变为自己而存在的生灵,不再是平常温和的坐骑。一块残缺的琥珀里,有一只被树脂粘住的昆虫;泽农像透过天窗一样,观看这只被封闭在地球的另一个年代里的小动物,那是一个他根本无法涉足的年代。他摇摇头,像要避开一只讨厌的蜜蜂:现在他常常回到自己的过去那些逝去的时光,不是出于遗憾或者怀旧,而是因为时间的藩篱似乎崩塌了。特拉沃明德的那一天在记忆里固定下来,就如同固定在一种几乎不会消亡的物质里,那是一段美好的生活留下的弥足珍贵的纪念物。如果他再活十年,今天也有可能成为那样的一个日子。

他毫无乐趣地重新穿上人类的外壳。昨天剩下的一块面包,半满的水壶里来自一个蓄水池的水,提醒他即便走到尽头,他的归宿还是在人中间。对人要有所戒备,但也要继续从他们那里得到帮助,并且反过来帮助他们。他在肩上调整好挎包的位置,用鞋带将鞋子吊在腰带上,这样可以再享受一会儿赤脚行走的乐趣。他走在沙丘上,绕开希斯特,觉得那里是沙滩漂亮的皮肤上的一处溃疡。在最近的一处高地上,他回望大海。四季风仍然停泊在防波栅下面;还有几只船已靠近港口。海天相接之处,一叶风帆像翅膀一样纯洁;也许那是扬斯·布吕尼的船。

他避开现成的小路,走了差不多一个钟头。他走在两个山丘之间的凹地上,山丘上长着锋利的青草,他看见一行六人迎面过来:一位长者,一个女人,两个成年人和两个拿着长棍的年轻人。老人和女人在坑坑洼洼的地上行走艰难。这几个人都是城里人的装束。他们看上去似乎不想惹人注意。不过,泽农跟他们说话,他们还是作了回答,看来这位说法语的彬彬有礼的过路人并无恶意,他们很快放下心来。两位年轻人来自布鲁塞尔;他们是信奉天主教的爱国者,想设法加入奥兰治亲王的部队。其他几个人是加尔文派教徒;老人是图尔奈的小学教师,在两个儿子的陪伴下逃往英国;用手巾替他擦拭额头上汗水的是他的儿媳。长途步行让可怜的老人不堪承受;他坐在沙地上歇一会儿,喘一口气;其他人围着他坐下来。

这家人跟布鲁塞尔的两个年轻人是在埃克洛碰上的:他们在别的时候可能会是敌人,但同样的危险和同样的逃亡让他们成为同伴。两个年轻人用崇拜的口吻谈起德·拉·马克先生,后者发誓要将胡须留下去,直至替两位伯爵报仇雪恨;他跟家人一起落草为寇,毫不留情地杀死落在自己手中的西班牙人,尼德兰需要的就是像他那样的人。布鲁塞尔的逃亡者还告诉泽农关于德·巴滕堡先生以及跟随他的十八位绅士被抓捕的细节,是运送他们去弗里斯兰的船夫背叛了他们。这十九个人被关押在维尔福德的城堡里,随后被斩首。小学教师的两个儿子听到这个故事,脸色吓得苍白,担心他们在海边不知会碰到什么情况。泽农宽慰他们:只要给看守港口的队长付了买路钱,希斯特看上去是个可靠的地方;普通逃亡者不太会像国家重臣那样被人出卖。他问图尔奈人是否随身带了武器;他们带了:连女人手中也有一把刀。他建议他们最好不要分开:只要在一起,他们不用害怕渡海途中遭到抢劫;不过,在客栈里和在船上睡觉时最好警醒一点。至于四季风船上那个人,倒是可疑,不过布鲁塞尔的两个壮小伙可以制服他,一旦到了泽兰,应该很容易找到反叛者的队伍。

小学教师颇为费力地站起身来。他们问起泽农的情况,泽农解释说他在这一带行医,也有过渡海的打算。他们不再多问;他们对他的事情不感兴趣。分手时,他送给小学教师一小瓶药水,可以帮助他缓解急促的呼吸。他们一再道谢后告别。

他眼看他们朝着希斯特走去,突然决定跟上他们。几个人同行,可以减少旅途的风险;到了另一边,最初几天甚至还可以相互帮助。他跟着他们走了一百来步,然后放慢脚步,拉开自己与那一小队人之间的距离。想到又要面对米洛和扬斯·布吕尼,他心里事先已涌起一阵难以忍受的厌倦。他突然停下来,朝偏斜方向的内地走去。

他又想到老人发青的嘴唇和短促的呼吸。在他看来,这位小学教师是人类疯狂的一个好样本,他抛弃自己贫寒的地位,漂洋过海,投入血雨腥风,只是为了高声宣称自己信仰大部分人命中注定会下地狱;但是,除了这些疯狂的教理,在焦虑的人与人之间,一定还存在着某种出自他们天性最深处的厌恶和仇恨,有朝一日,当宗教不再成为人们相互灭绝的理由,这种厌恶和仇恨就会寻找其他发泄的途径。布鲁塞尔的两个爱国者看上去理智一点,然而这些为自由甘冒生命危险的年轻人,却得意地声称自己是菲利普国王的忠实臣民;按照他们的说法,只要除掉公爵,一切就会好起来。世界的疾病比这个要根深蒂固得多。

他很快又到了乌德布鲁日,这一次他进了农庄的院子。那个女人还在:她坐在地上,扯青草喂两只关在大篮子里的小兔崽。一个穿短裙的小男孩围着她转。泽农问她要一点牛奶和吃的东西。她苦笑着站起来,请他自己将放在井里降温的牛奶罐子取出来;她患风湿的双手摇不动手柄。泽农转动辘轳时,她进屋里拿出来一点白奶酪和一块糕饼。她道歉说奶质不好,牛奶呈淡蓝色,很稀薄。

“老奶牛差不多干枯了”,她说。“它好像产奶产累了。带它到公牛旁边,它再也不肯。过不了多久,我们也只好吃掉它了。”

泽农问这里是不是利格尔家的农庄。她看着他,神情突然变得戒备起来。

“您该不是他们的收租人吧?我们在圣米迦勒节之前什么也不欠。”

他让她放心:他喜欢采草药,在回布鲁日的路上。不出所料,这个农庄是菲利贝尔·利格尔的产业,他是德拉努特和奥德诺弗的主人,佛兰德斯议会里的要人。就像这位农妇对他解释的,富人总有一长串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