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轰炸(第6/7页)

“我可以看看吗?”

“看什么?”

“你起誓时用的东西,大夫。那本书。让我看看。”

“不行。”我回答,但心里七上八下。

“行了,大夫。我只是要求看一下。”

“我没有要求看你的杯子。”我说。但是他不依不饶,不肯动刀叉,只是干坐着。过了一会儿,我只能掏出《丛林之书》,递给他。他擦了擦手指再接过书,用手掌抚摩着封面。

“啊,就是它。”他说着,仿佛记得一清二楚,不仅是这本书,连这个故事也记得。他翻开书页,看着插图和诗歌。我担心他真的会把它拿走,但同样担心万一让他发现我不信任他,他就会生气。

“里基-蒂基-塔维[1],”他说着,把书递给我,“我记得他,我最喜欢他了。”

“真让人惊讶啊,”我说,“你竟然喜欢黄鼠狼。”他没有反驳我或指责我,尽管我们都清楚我出言不逊(黄鼠狼,还可以理解为狡猾卑劣的人),而且还有点离谱:里基-蒂基明明是只猫鼬。

迦沃·盖乐看着我把书放回口袋里。他对我微笑着,身体前倾着靠上来,轻轻地说:“我是为他来的。”他朝那侍者点了点头。他没说为我而来,我却照样有一种虚脱感,也突然为那位老侍者感到深深的难过。

“他知道吗?”

“他怎么会知道?”

“要是在过去,你早就告诉他了。”

“是啊,我也学了一两招,不是吗?大夫,我吸取经验的时候,你也曾在场啊。如果我告诉他,他会举起烤肉棒戳死我,我又要痛苦地起死回生,那可不行,因为─你知道的─我马上就会忙得不可开交的。”他靠回椅背,用餐巾抹了抹嘴。“何况,让他知道又有什么好处呢?他现在很快乐,战争即将打响的前夜,他在侍奉两位和蔼的先生享用豪华大餐。就让他高兴一下吧。”

“高兴?”我都有点懵了,“他可以回家去─可以和家人待在一起。”

“我们纵容自己奢侈,也就是在纵容他享乐。”不死人说道,“这位侍者为自己的手艺感到骄傲,而且,他端上了一桌美味又美妙的大餐,值得纪念的一餐。今晚,等他回到家,他会把阿莫瓦卡酒店的最后一餐描述给家里人听,明天,等他走了,活着的人就会继续谈论今晚,直到战争结束还会津津乐道。你明白了吗?”

侍者过来收走了我们的餐盘和盛放海鲂的大盘子,剔透的鱼骨头上的肉都被挑干净了。他把盘子叠放在一只臂弯里,另一只手臂上仍旧搭着一条洁净的白餐布。我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这是值得缅怀的一餐,我享受到了,没有恐慌。

“请允许我向两位提议,要来一杯餐后酒吗?”老侍者在问,“或是甜品?”

“全要。”我突然开口说道,“我们要蜜浸面酥、果仁蜜馅酥和核桃苹果饼,噢,对了,还要奶油细面酥皮饼。”

“再来点榅桲拉奇加。”不死人点了饮料,等侍者离开,他对我说,他很高兴我能和他同声共气。

我们没有交谈,因为我在琢磨怎样说服不死人把实情告诉侍者,或者,也可以趁他不注意的时候由我去说,接着,侍者托着一只巨大的银盘子回来了。他把盘子放下,蜜浸面酥金灿灿的,酥软可口,香油欲滴;果仁蜜馅酥让唇齿香甜,烘烤好的苹果和核桃可爱极了,绵软得只要叉子一切就仿佛溶化了那般;再有拉奇加烈酒助兴,火辣送服这一切甜蜜。这时候,我已有些微醺,望着马尔汉山火光冲天,我开始想念你外婆煮的家常菜,因为酒店的甜品再棒也没有她做得好吃。

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迦沃·盖乐把椅子往后推了推,说:“真地道。”他把双手交叠搁在肚子上,隐约有些伤感,这令我也感到悲哀。

“你明天也要死了,对不对?”我说,“所以你来这里?”这问题挺傻的,一问出口我就觉察到了。

“当然不对。”他对我说,手指尖拍打着肚皮,像小男孩那样不安分,然后问道:“那你呢?”

虽然明知他是在开我玩笑,我却没有大笑一番。“即便经过这一切─就在明天,城镇将被夷为平地─你还是认定他不允许你死吗?”我说。

“他当然不会。”迦沃用餐布抹了抹嘴,扬手唤来侍者。侍者很快过来,拿走了甜品盘,他尚未发问,不死人就说道:“现在,我们想来点咖啡。”

现在,我开始觉得这事是当真的了。他又拿起水烟筒吸起来,吸上几口就给我,我总是拒绝。他的烟草闻起来有木头和苦蔷薇的味道。烟雾缭绕着融入低垂的夜雾,弥漫在桥上的灯光也因这缭绕而迷蒙起来。侍者端着我们的咖啡来了。他开始布置餐桌,把咖啡杯放好,但不死人说:“不,我们用这只杯子就可以了。”于是,他掏出他那只镶着金边的小杯子。

我想做最后的努力,便趁着侍者还在跟前,赶紧说道:“既然如此,我猜想你会邀请这位先生分享我们的咖啡?”我的口气有点粗鲁,所以侍者肯定会走开,不会用他的杯子喝咖啡。

可是,不死人说:“不,不,就我们俩,我们今天下午喝过咖啡了─是不是?”老侍者微笑着一点头,我突然觉得万分悲凉,为这位老人感到难受。“不,我的朋友,这壶咖啡是给你和我的。”不死人说道。侍者离开了,迦沃把热滚滚的咖啡倒进小杯子里,递给我,然后坐进椅子里,等着咖啡变凉。这花了很长时间,但最终我还是一口气喝光了咖啡,我的朋友一直在对我微笑。

“好了。”他说着,把杯子从我手中拿过去。露台上很暗,他低头凝视着杯里,我也凑上前去看,他面无表情。

“看这儿,”他突然开口了,“为什么你要来萨若波?你是另一边的人。”

“我请求你不要这么说,”我对他说,“我求求你别再这么嚷嚷了。你想让那位老人听见吗?”迦沃仍然握着我喝过的杯子,我又说:“我不是另一边的人。我不属于哪一边。哪一边都属于我。”

“不能看姓氏。”他说。

“我太太是在这里出生的,”我把这一点告诉他,手指敲着桌面,“我女儿也是。在我女儿六岁前,我们一直住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