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大熊(第6/7页)

我无法做出合理解释─但是,面包师的女儿认为她可以。一天晚上,她实在忍不住,索性半路拦下达里萨,抓着他的胳膊,把铁匠、卢卡和娃娃的事儿一股脑儿全告诉他了。

“有人看到过,”她说的时候眼里充满了泪水,“老虎就是她的男人。它每天晚上都去她家,脱掉它的皮。那个药师─他知道的,但他不肯把这档子事告诉你。他不是咱们这儿的人。”

我不能定论达里萨信了没有;但他是个讲求实际的人,他也意识到了,尽管他名声在外,但在这里,他也难逃戈林纳人的迷信。村里人杜撰了一套说法,越描越离奇,这并不让他感到奇怪。但那时,他明白了,药师利用了他,误导他去保护那个女孩,并享有某种优先权,但没说她可能不需要这种保护。已经有一阵子了,他怀疑有人从中作梗,破坏他的陷阱和机关,但他真傻,忽略了眼皮底下的迹象。那天晚上,达里萨发火了。“你对我撒谎,”他喊道,“你让我相信这事,但事情远远不止这么简单。”

“为什么我要把乡里乡气的传言讲给你听呢?”药师反问道,他站在达里萨和笼中朱鹭之间,“除了迷信,他们还能说出什么来?听信这些谣言对你有什么帮助?”吵归吵,当夜,达里萨坐在药铺的窗边,药师被迫陪着他守夜,说不清这对他更好还是更糟。他俩不发一言地静坐了几个钟头,望着村里的小街巷、远处的小广场、屠夫家亮着灯的窗。这么多年来,身为猎人的达里萨不知守过多少夜,早已学会了忍住困顿,但那天夜里却不知不觉陷入了梦境,那个梦也似乎让他摸不清路数─梦里,他站在老虎的妻子的家门前,看到她的男人归来。他看得到宽阔肩胛的老虎,一身红皮在月光下闪亮,老虎穿过广场,走在小路上,掀起裙裾般将夜色推到两边。屠夫家的门打开了,透过窗户,达里萨看到老虎直立起来,拥抱那个女孩,两人一起在桌边坐下,开始吃饭─而且他们总是在吃头,牛头、羊头、鹿头,接着还会吃帕夏的战利品展厅里那只雌雄同体的山羊头。

次日清晨,村民们发现达里萨准备要走倒也不惊讶,他们站在雪地里,一声不吭,脸色苍白,看着他卷起地毯,把剩下的兽皮堆在他的牛车上,他看也不看他们一眼。他们不觉得奇怪,但是他们很生气;他曾是他们对抗老虎的最后一道稳固防线,最后一种信赖的武器,但那女孩的巫法太强悍了,甚至让他也弃战了。现在他们彻底孤立无援,这是第二次了,他们只能和老虎与老虎的妻子永远在一起了。

多日以来,老虎一直在废弃的修道院顶上的灌木丛里栖身,耳朵警醒地去听猎人安置陷阱时的窸窣轻响,那些陷阱沿着山脚沿线排开,它已能分辨那种气味和声响,它觉得是这样的。它没有凑近去看猎人们到底做了什么。是她把它带到这里的,她的手搭在它肩胛间的脊突,陪着它耐心地走,她带给它的鲜肉藏在外套里面。它有一个礼拜没去温暖的村庄了,一个礼拜没有在熏肉屋里感受她头发的气味,但它时不时地会在雪地里发现她留下的稀疏的印迹,几乎都是在夜里。还有一两次它决定跟着她,走下漆黑树影下的山坡,但她总是让它回去。于是,它只能躺在那里,在圣丹尼罗修道院的废墟里,看着大雪透过圣坛上方凹陷的天顶飘落下来,看着小鸟挤在精雕细刻的祭坛拱弧下。

它不害怕猎人,因为它不知道该怕什么、为什么要害怕。它只知道那个人裹挟的气味与众不同─各种味道杂糅一气:有泥土味和浓重的腐烂味,那是屡次沾染死物后得到的,深重得无法抹去,那气息无法怂恿它靠近,这一点它觉察到了。它站在山头空地上眺望他的时候,或是它发现他出没在它曾经的藏身地、几天前走过的山路时,它都觉得那气味很讨厌。那天,它偶尔发现一辆牛车藏在松树林里,并非是猎人的气味,而是獾的味道在招引它,循着那飘忽不定、带着冬季长眠的温暖气味,它走出了圣丹尼罗。

老虎出现在牛车背后,它在下风口,那庞然的形状迫使它腹部伏低匍匐前进。它蹲踞在牛车后面,透过蕨草丛能看到另一边的车轮深陷在雪地里,一群牛站在车前,眼睛覆在长长的毛发下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它们紧贴彼此以取暖,呼吸在冰冷的空气中打着卷疏散开来。猎人的气息无处不在。

老虎在牛车后的灌木丛里待了很久,有所等待,但面对这种局面,它并不能理解等来的会是什么。接着,寒风转向了,牛一下子嗅到它的气味,无不紧张地挪动身躯,扣在它们颈身上的挽具碰撞得铿锵作响,将它们和木车锁在一起的牛轭震颤出金属的摩擦声。这让老虎又逼近了一步,只是一小步,略微探出了几株蕨草枝,牛群斜睨着瞥到它,不由自主地向前冲出去,木车也跟着向前踉跄。老虎发现自己野性骤燃,起身追跑,一个箭步冲过木车,冲向右侧那头牛的后臀时,它感到胸腔里分明有热血在奔腾。它咬到它了,并持续了片刻─虎爪将臀肉撕开,虎牙嵌入牛尾处厚厚的肌群─但那不只是一头牛,还有挽具、木车和更多牛,含糊不清的意识深处,似乎有什么冲撞进它的胸膛,它松了口,闪身撤离,眨眼间便独自站在原地,望着牛车摇摇摆摆地前行,直跑到空地另一头才停住。

哪儿都看不到猎人。

达里萨要走,外公本该感到庆幸。但那天夜里他突然惊醒,半梦半醒地只睡了个把钟头,黑夜中只觉得血脉贲张,涌动着疯狂。他从床上坐起身,无法遏制心中的直觉: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正在剧变,他一直苦心孤诣地缩短抵在他自己、老虎和老虎的妻子之间的距离将再次变得难以逾越。他太想独自走去她家看看了,这念头把他折磨得坐立不安。

夜空无云,月亮在他床边投下光影。壁炉里的火熄了,只剩余烬在轻弱明灭。他下了床,套上靴子和外套,就这样穿着睡衣、光着脑袋溜了出去,奔跑着穿过小镇,任风刺痛他的脸和手指。

村子里没有一星半点的灯光。他放眼四周,只有泛着新雪银光的牧草地。身后很远的地方有一只狗在叫,另一只狗呼应起来,吠叫在黑暗中此起彼伏。下午落下的新雪在她家的斜屋顶上堆得厚厚的,篱笆也因雪重而摇摇欲坠,外公站在门口的第一级台阶上,抬头凝视漆黑一片的阁楼和窗户。这栋房子似乎突然变得奇怪,在他眼里陌生起来,甚至想不起来自己和老虎的妻子待在屋内的情景。他看出来了,有东西迈上了台阶、走进了门廊,留下被践踏的白雪。他试图让自己相信,或许是老虎回家时留下的印记,但足迹分明是小只的,跨度很短,两只脚印进了屋又出了屋。他想走上去,进屋去,在壁炉边等她回来。但是屋子里没有人,他只能一个人守着空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