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大火(第6/10页)

我转过身,继续浇我的水。

到最后,人们总能挤出些幽默感来,哪怕是在那样一个夜晚。人们总是这样。他们会笑谈一通,说斯拉夫科家开了一场烧烤派对─猪在猪圈里烤,鸡在鸡窝里烤,羊在羊栏里烤,夜色越浓,它们也越来越焦;但不会有人提及,在山火逼近前他们有五六个小时,足以把牲口们放出来,让它们别再尖叫,而最终,动物濒死的叫声却盖过了火烧山林那震耳欲聋的噪声。也不会有人提到,在那个时候,他们都坚信仗还没打完,与其去救,不如让家畜原地烧死更方便,总比让我们国家的士兵返回战场,把它们再次从他们身边全部夺走要好。

清晨,火灭了,或是流窜到别的地方去了。太阳升起来,无论在哪里都逃不出热浪。屋子里的家具都蒙上了白灰,我打开电扇,关上百叶窗,不想看到清晨屋后山坡上黑焦一片的死寂。

外公是天亮后回来的,喘着粗气。他从大门走进来,这次没忘在身后关上门。他没有来拥抱我,只是用一只手按住我的脑袋,那只手停留了好一会儿。灰烬嵌进了他脸上所有的纹路,描出眼周的鱼尾纹、嘴唇的轮廓。他去洗了一把脸,然后坐到厨房里的小桌旁,把指甲缝里的烟灰挑干净,再把小狗抱上膝头颠来颠去地玩,我做鸡蛋和吐司的时候,他在桌上铺了一块干净的手帕,把《丛林之书》摊在上面,我又切了几片西瓜,早餐就做好了。

接着,他又跟我讲起了不死人的故事。

外公用手帕抹了抹《丛林之书》的灰色边角,说道:

1971年那会儿,离这儿不远的海上,有个小村里出现了神迹。一群孩子总在瀑布边玩耍,这条细小的白色水流会注满悬崖下的深潭。有一天,孩子们像平常一样嬉闹时,在水里看到了圣母。圣母就站在那里,双臂展开,孩子们奔回家,把这事儿讲给父母听,于是,他们突然声称那是个神瀑。孩子们每天都去瀑布边看圣母,当地的小教堂也突然起了新名字─神瀑圣母教堂。四面八方的人都慕名而来,从西班牙、意大利、奥地利远道而来,只为了看看这个瀑布水潭,到教堂里坐坐;他们去看整天坐在那里的孩子们目不转睛地盯着水,念念有词:“是的,我们看到她了─她还在那里。”没多久就有些红衣主教前来祈福,仿佛就在一夜之间,不知从哪儿来的巴士源源不断地到来,人们从医院和疗养院里出来,只求来此看看瀑布、到水潭里游一游就能百病痊愈。我说的是那些真正的重病患者─得了脑瘫、心脏病和癌症的人们。好多人是从肺结核病院里出去的。再后来,就连那些没法走动的病人也来了,奄奄一息地躺在担架上被送来。还有一些病了多年、却无人能诊断病因的人。于是,神瀑圣母教堂开始给坐等在教堂里的病人们发放毯子,他们在花园里,在院子里,在人行道上,只是在等。那些病入膏肓的人们在炎热的天气里等待着,把脚浸在水里,把脸浸在水里,任由苍蝇绕着他们飞,还用瓶子装满神水带回家去。你是知道我的,纳塔利娅,在我看来,一个失去双腿的人把自己拖下悬崖,用这番苦修换来在游泳池里坐一坐,对自己说一切都会好起来,这纯粹是扯淡。

所以,医学院要我组织一支小队,尽快赶到那里。校方觉得那里不会太平的,因为那些都是垂死的病人,长期处在压力之下。他们希望我组建一个医疗站,或许还能免费发放一些药物。我带了十二个护士立刻动身,结果发现这个神瀑在极其偏僻的海岛上,山那边唯一的建筑物就是教堂,那里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围绕着或索性在教堂里发生。没有医院,没有酒店─二十年后当然可能有了。神迹是刚刚显现的,还没人来得及从中获利。教堂为垂死的病人提供食宿,但只有地下墓室能让他们睡觉。圣坛下有一扇门,你要沿着楼梯一直走、走到底,才能到那个石头地穴,死者的棺椁就像砖石一样嵌进墙里,而你还能看到地上躺着即将死去的、裹着毯子的人,那种臭气会让你想自杀,不止是疾病的味道,还有教堂给病人吃的食物─海岛另一边的农场送来的苹果和橄榄,他们也吃面包,整个地窖里弥漫着一股酸气,会渗入你的衣服、你的头发,简直无孔不入。

更糟的是,除了重病患者在那里祈祷,还有很多健康的人从大陆搭渡轮来岛上欢庆,摆开盛宴,以歌颂圣母的名义大吃大喝。到了夜里,神甫们总能发现六七个醉汉倒在教堂里,他们会把醉汉拖到地穴里的一间小侧室里,让他们清醒宿醉。神甫们没有别的地方安置醉汉,为了不让他们四处游荡,只能把侧室的门锁上,但是到了大半夜,这些醉鬼会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身处黑黢黢的石龛里,你想象得出来他们会怎么办:一刻不停地喧闹聒噪,整夜都能听到他们在那里连哭带叫。而那些垂死的人呢,围着立柱挤在一起,或是在洗礼池里安睡,他们隔着地穴的石墙也能听到醉鬼的号叫,在他们听来,那一定像是死魂灵在召唤自己回家吧。

用不了多久,你就会亲身体验到,会知道身在一屋子快死的病人中是什么感觉。他们一直在等,而最长的等待是在睡眠中。当你身在其中,你也在等,总是在测他们的呼吸,数他们的叹息。

我要跟你说的那个夜里,隔壁关醉鬼的小房间比平常安静。我给护士们放了周末假,让她们到大陆上好好吃顿晚餐,我也不指望她们天亮前回来。要睡觉是不可能的,但自己一个人待着也不算太糟。没人陪我值班,这让我想起那些奄奄一息的人。我有一盏小灯,隔一会儿就来回走一圈,到睡着的人身边俯下身子,看看他们的脸色。经常有人发高烧或是呕吐,我就拿药给他们,提着灯在他们身边站一会儿。灯光比药物更能让他们安逸。有个人咳嗽得很厉害,我觉得他的情况不容乐观,大限将至,我也清楚自己帮不了多少忙,但只要灯光靠近他一点,他就会咳得轻些。

就那样走来走去时,我突然听到有人说:“水。”

地下室里非常暗,我听不出声音是从哪里传出来的,所以我轻轻地问:“谁在说话?谁要水?”

没人应声,隔了好久我才听到他又低声说道:“请给我水。”

我把灯举高,看到四周只有盖着毯子睡觉的人的背或脸。没有人举手回应我,也没人睁开眼睛看我,问我讨水喝。

“谁?”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