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大火(第5/10页)

“山羊。”斯拉夫科说。

“我不懂。”外公说。

“要把地砖打碎,”斯拉夫科说,“否则他们的山羊会滑倒的。”

斯拉夫科领着我们把老屋走了一遍,我抱着小狗,一直在观察外公是否流露出失望、泄气或哪怕一丁点儿放弃的神色。但他一直面带微笑,笑了又笑,我却看透了自己的沮丧,再次感到那种让人不安的羞耻感,因为我千真万确地认识到自己无法分享他的积极态度。外公告诉斯拉夫科,他希望帮我们照顾老屋没有给他带来太多麻烦,斯拉夫科紧张地大笑起来,连声说不,当然不麻烦,尤其是为我外公这样一个好大夫照顾老屋更是不麻烦,要知道,镇上的每个人都记得他。

斯拉夫科走了之后,外公转而对我说:“这儿比我预料的好太多啦。”我们把行李打开,再去果园里走了走。外公的玫瑰死光了,但树上的橘子和无花果都个个饱满,外公一边走,一边踢踢泥土,到处闻闻。走几步就会看到一些不属于大地的人工制品:螺栓,子弹,可能是撬棒或铁架子损落的金属碎片。走到我家地界的尽头,昔日的马桶出现了,不知谁把它丢弃在那里,或许是因为没法扛着它攀上陡峭山坡,马桶边还有一只动物的尸骨。骨头都很碎小,尖锐得像玻璃片,外公捡起那只头骨看了看。头上有角─很可能是山羊─可外公只是把它慢慢扭转给我看,并说道:“不是‘了不起的费德里齐’。”

在外公把马桶搬回屋的时候,我在胳膊下夹了把扫帚,踩着梯子爬到车库顶上,把石头缝里的死藤蔓扫干净。那上面有啤酒瓶、香烟头,不像是战时留下的,大概就是最近,我还发现了几只用过的避孕套,就用扫帚尖儿挑起它们,偷偷甩过墙头,看着它们掉进邻居家的后院。黄昏时,我们在车库上的阳台上堆了几只木箱,在上面吃了晚餐,冷馅饼弄得手油乎乎的。湖水宁静,泛着金光,还有几只从海岸飞来的海鸥点缀其中。每隔几分钟,我们就能听到游艇飞驰而过,最后,只有一对夫妇坐在小船里,划着桨慢慢驶过。

外公告诉我有多少东西需要修葺、重装,还要去镇上买一些新的,比如说,要给外婆买一台空调、一台小电视机、新的百叶窗,当然,索性连窗户也买新的就更好了,还要换几扇更结实的门,给狗买些壁虱药,为玫瑰园买些花种……就在我们这样清谈时,山火烧了起来。那不是维瑞莫夫湖区的第一场火,但我们后来得知,和每次山火一样的是,火源来自一个醉鬼加一个烟头。我们看得到老矿区所在的山顶黑烟滚滚,又过了大约一小时,一条耀眼的火蛇沿着山坡蜿蜒而下,吞没一路上的干草和松果,循着山风迅速滑下。斯拉夫科也来车库顶上和我们一起观望。

“要是刮西风,明天早上我们就得从自家废墟里把瓷器捡出来。”他这样警告我们,“这火,你们最好盯紧点。”

外公一度确信,湖面上的风将把火势控制在山坡高层,蔓延不到那些低矮灌木─它们真的是危险因素,会像圣诞树一样烧得里外通明。他这个人,但凡相信什么,那信念就会坚如磐石,所以,他让我上床睡觉,他说他可以独自守夜,扫扫楼梯,在食品柜里捣鼓捣鼓,顺便出去看看火势;而那时候的我觉得他的信念不过是一种天真。

到了半夜,山火烧到了树林线下的岩石,外公把我赶下了床;为了追踪窗外的火情,我一直在床上不停地移动,狗也总是被迫挪窝;于是,我站到门厅里,看着外公穿鞋。他吩咐我拿好我们的护照,到屋外待着。他要去帮镇上的人扑火。这意味着,山火已经漫过树林下来了,他们要穿过田野,用外套和铲子扑灭低弱的火苗,以免火情蔓延到花园、草地和种着一排排杏树和柠檬树的果园─人们都指望水果能在市场上卖个好价钱呢;可我记得,他明知这一晚要耗在泥地和烟灰里,却照样把鞋子擦亮才出发。我还记得他的手势,捏着擦鞋布,在脚趾处的鞋面上来回擦拭,好像在拉小提琴。小狗凑在一边打转,外公还用擦鞋布点了点它的鼻子。然后,他把我带到户外,走到屋子后面,也就是露台后墙和死玫瑰园、橘子树和无花果树交界的斜坡处。

“拿着这个,”他说着,把花园里的橡皮水管塞到我手里,旋开水龙头,“开始放水。要不停地把水浇在房子上面。所有的墙壁和窗户都要保持湿度,不管你做什么,别把门打开。要是火势大了─纳塔利娅─要是火蹿上墙,烧到房子了,你就跑到湖边去。”说完,他又把平底深锅扣在我的脑袋上,转身走了。大概他觉得这能为我提供额外的保护吧,这口苹果红色的锅是意大利货,外婆找了好久都没找到,相隔十年,却在那天晚上外公在食品柜里捣鼓时突然冒了出来。我记得他的鞋子走在碎石路上的声音,记得大门打开时的声音,只有那次,他出门后把门大敞着。

我妈总说,恐惧和痛苦是一种即时感受,事后我们只能记住其概念,而非真实的记忆;否则,谁愿意一而再,再而三地生孩子?这就是她推导出的结论。回想那个山火之夜,我完全能理解她的意思。酷热的火舌扫荡而下,席卷老山村、斯拉夫科的农场和我们家的橘树,在无花果树和杏树间杀出一条火路,松果爆裂前如余烬般持续地嘶嘶尖叫,仿佛永无休止,让人忍无可忍;我知道会有巨大的痛楚,但要说那时候“难以呼吸”未免太委婉了;当火龙漫过松林、冲向砖墙的时候,我裸露的手臂上的汗毛已然被烤焦。我知道自己背对着山火,不断地朝墙壁、门户、窗页上浇水,也震惊地看到,有时候,水柱还没落到房子上就蒸发掉了,那么快地蒸发了!但我真正记住的是我自己,仿佛投射在记忆里的自己的影像,我看起来多滑稽啊:脚上是红色人字拖,印着《BORN TO RUN》专辑封面、边缘都磨花了的黑市款弹力抹胸,外婆最爱的深锅倒扣在脑袋上,两只把手好像叉着腰,还有一只歇斯底里、胖嘟嘟的小白狗夹在手臂下,它的心跳像只小板球,不停地冲撞我的手腕,水管里喷出来的水柱也不停地冲撞后墙,驱逐着火焰。

不过,我也记得隔壁的女人,记得十分清楚。夜里的某个时刻,我一转身发现她在看我,看着我把她家门口的火浇灭。我记得她穿着一件带扣子的碎花居家裙,白发从头顶的发髻里散出来,她走起来一瘸一拐的,火光映照出她满脸的汗珠。我不知道她在那里站了多久,但觉得好像认识她,也明白她打算来帮我,我准是朝她笑了,因为她突然说道:“笑什么笑,小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