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孤儿院(第6/7页)

“我不需要大夫。”我告诉她,我感兴趣的是前些日子死在这个诊所、遗体已经送回城里的病人,我想要他的离院文件。桶边的四个男人都沉默着。

“哦,对。”她的语气很平淡,我以为她会说些什么,但她什么都没说─没说我外公是个好人,没说他的死是多么让人遗憾。

“我过来取他的衣物和私人物品。”

“那些东西通常都跟遗体一起运回去的。”听起来,她不感兴趣。

“没有送到。”我说。护士的电话里传来一些远处的噪声,有音乐在演奏,弹球游戏机叮叮咚咚在响。她听上去有点感冒,每隔几秒就会对着听筒轻轻地吸鼻子。听上去,她应该是那种女孩─在酒吧里就像在家里一样自在,哪怕是类似这间屋子的酒吧。

“那样的话,我真的一无所知。”她说,“那天也不是我当班。你应该和德加纳谈。”我听到她点了支香烟,吸了一口。她的嘴巴听起来很干。“但是现在德加纳在土耳其呢。”

“土耳其。”

“休假。”

接着,我撒谎了。“家里办葬礼,需要他的东西。”

“我要到礼拜天才去诊所。”

“葬礼是在星期六。我是从城里开车过来的。”

她好像无动于衷。“我找不到人开车送我过去,只能等到礼拜天。而且,没有医生同意,我也不能给你验尸官的报告。”

我告诉她我不需要验尸报告,我知道他们会怎么写。我需要的是他的手表,他的结婚戒指,还有我这辈子天天看到他戴的眼镜。桶边的四个男人都在注视我,但我已经不在乎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经历过这种状况,但这个人病了很久,然后他离家出走,想让自己死的时候远离家人。她们都快崩溃了。她们想要回他的遗物。”

“死亡会让人做些怪事─我肯定你对他的家人也这么说过。你知道,他们有时候会出走,就像动物知道自己要死的时候那么做。”

“我要他的东西。”我说。

她在喝什么饮料;我听到玻璃杯里的冰块轻轻撞上了她的牙齿。她说:“让博扬听电话。”酒吧老板又叫了她一声“天使”。他走向冰箱、打开冰箱、翻找一通时,她一直在说话,他走出门去时,她还在说。我在门口犹豫不前,看着他走过马路,攀上诊所外的小楼梯。

“你来吗?”他站在楼梯顶冲我说道,电话还搁在耳边。等我过了街,门已经被撞开了,灯还没亮。屋子里很闷,空气里有股霉味,地板上蒙着一层灰,等候室的椅子上、接待处的柜台上也都有灰。灰尘里的脚印显示出人们常走的路线,脚印都消失在一道绿色布帘下,这道布帘把诊所一分为二。

“就在这儿。”酒吧老板说着,扯着布帘,慢吞吞地从房间这头踱到那头,把布帘完全拉开。布帘里面就是诊疗室,墙面刷成了白色,掉了漆的铁架帆布床沿墙排开,床单干净平整,紧紧掖在床垫下。这间诊疗室只能说半完工,后面少了一堵墙,取而代之的是一大块不透光的油布,从天花板垂到地板上,把下午的阳光滤成昏黄的光影。外面,风又起来了,油布的边缘被风掀起来,啪啦作响。

“在这儿等着。”老板对我说。他打开房间另一边的一扇门,我听到他的下楼声,然后就听不到了。

头顶的电扇没在转,一只死苍蝇悬在一片风扇的边缘。我走进医疗室,掀起了油布,鞋底在瓷砖地上蹭出了声音,哪怕我的本意是维护这里极端的安静。酒吧老板刚走,却好像过了很久,我不禁开始回忆,外公死去的那天我在做什么,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外公就是在这间屋子里辞世的吗?这和我预想的场景天差地别,根本不像我们本城黄色的肿瘤科病房,我试图记起最后一次和他说话时他的声音,他怎样把我的行李箱递给我,但这也许不是最后一次道别时的场景,而是之前的某一次,也许,我的大脑企图用更远的回忆来取代真实。

然而,这间屋也好,这个村子也好,都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况味,各种难以言喻的悲伤慢慢浮上心头,好像过去也有过这种感觉,好像以前听过的某首歌,却怎么也想不起歌名。我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才想起不死人。这个念头让我猛然领悟,外公过来是为了找他,而不是我。我开始琢磨,我们联手隐瞒他的病情是否出于另一种需要?因为他需要见到不死人?热浪仿佛突然袭来,我不由自主地在一张铁床边坐下来。

酒吧老板再次出现时,右臂下夹着一只淡蓝色塑料袋。我看到他先锁上楼梯井的门,再向我走来。他的胳膊上有一层鸡皮疙瘩。

“是这个吗?”他问我。袋子是对折起来的,用订书钉封了口。

“我不知道。”我站起来。

他把塑料袋递给我,看了看标签。“斯特凡诺维奇?”

我接下袋子,没想到是冰冷的,一失手就掉地上了。老板弯腰去捡,假臂荡来荡去,当他再次递交给我时,我把背包拉开,让他把塑料袋直接放进去。

他看着我拉上背包的拉链。终于,这个老板对我说道:“我只知道,他跌倒了。”

“在哪儿?”

“酒吧门外。他们把那两个孩子送来后的那几晚。在他们死之前。”

“护士们在吗?他们花了很久去救他了吗?”

老板摇摇头。“也没太久,”他说,“没花太多时间。一开始他们大概以为他是喝醉了。但我告诉他们,他没喝酒,他只点水喝。”

“水?他是一个人吗?”

酒吧老板抹了抹蒙在太阳穴的细密汗珠,说:“这个我说不好。应该是吧。”

“高个子男人,”我问,“戴眼镜,戴帽子,穿外套。你记不记得他和什么人坐在一起吗?”

“记不得了。”

“是不是和一个年轻人?”

他摇摇头。

“他们有可能在争论。”我说。

“这个贫民窟里都是退伍老兵,你以为他们整天干什么?”

楼下的冰库里,有什么东西晃了一下,发出咣当一声。

“听着,”老板说,“拥来一大帮我不认识的人─护士、助手、两个医生,还有把孩子们从田里送来的乡民。自打战争结束后我就没见过这地方有那么多人。那天下午,好像整个村子的人都挤到酒吧来了。我只知道那个老人倒下了。我几乎没记住他,更别说他和什么人在一起了。”接着,他又说道:“大夫,我也不会挨家挨户去打听,去问有没有人见过他。不能用你们那边的口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