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孤儿院(第5/7页)

我过了街,朝里看。天花板非常低,唯一的光源来自打开的门,以及一台投币点唱机,机器里传出的乐声被一台黄色冰箱的噪声完全淹没,冰箱则像是从放射性物质废物堆里捡来的。四个男人坐在角落的高凳上,围着一只桶喝啤酒。明明只有四个人,屋里却显得很拥挤。我进屋时,有个男人站了起来,他很高,脸孔苍白而坚韧,灰白的头发很稀疏。他没有问我需要什么,也没有邀请我落座,但我没有离开,所以他也没有坐下。

终于,我先开口了:“诊所关门了吗?”这个问题让他绕开桶,朝我走过来。一段假肢轻飘飘地悬荡在他的胳膊肘下,关节部位是金属的。

“你是记者?”他问。

“是大夫。”我说。

“如果你是听说那两个孩子的事才来的,他们已经死了。”

“我很抱歉。”我说。

酒吧老板面带惊讶地看了看另外三个人。“对我来说都一样,他们在这儿就难逃一死。”

“我对那个不感兴趣。”我等他说更多,但没等到片言只语,只好继续问:“有人值班吗?”

我的话足以让他明白我不是本地人,现在,他试图用眼神得到另外三个人的认可。其中一人体型庞大,是个黑白混血,他戴了一只眼罩,脸上斑斑点点的是烧伤留下的疤痕;另外两人看起来没有伤残,但是金发男人有只眼睛是斜视的。看到他们盯着我的样子,我开始盘算─如果这里的某个人真的不想让我走─我该跑多快才能返回车里、车子能开到多大马力?

“两天没人来了。”酒吧老板说着,把那只健全的手塞进口袋里。

“有谁能开门让我进去吗?”

他拿起自己的啤酒瓶,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再放回到油桶盖上。“你想要什么?”

“诊所里的人。”点唱机不唱歌了,换歌的空当里很安静,冰箱仍在发出剧烈的闷响。“我从布莱加维纳开车来的。”我对他说,然后,为了强调自己是光明正大的,又加了一句:“从孤儿院来。”

酒吧老板从兜里掏出一部手机,拨起号码来。在这种鬼地方,他竟然有手机,我还没呢。我只有传呼机,还有一两张当地纸币。我站在一边,听他给什么人留了言,很简单:“我们这儿有人找你。”然后就挂了,对我说:“他们会回电的。随便坐吧。”

我到酒吧另一头,找了个高凳坐下,点了一杯可乐,酒吧老板拉开可乐罐时,整个酒吧都仿佛在漏气。我付了钱。他拿了四瓶啤酒,回到原来的位置,另外三个人都在等他。喝可乐前,我先竖起白大褂里面的衣领,试图掩饰自己不情愿把嘴唇凑到杯口,试图不要惦记那通电话,对方可能是个护士,也可能是随便什么人,甚至根本没有人。我们这儿有人找你,不管怎样,他可以叫来自己的人。没人知道我在这里;安通神父在地图上指出了这个地方,但我没有告诉他自己要来,更何况说来就来,此刻正值中午,我本该在给他的孩子们打疫苗。

“你是从那边来的?”戴眼罩的人问我。

“我只是个医生。”我回答了,答得太快了,两只手按在膝头。

“我又没说你不是,我说了吗?你还会是什么人呢?”

“闭嘴。”酒吧老板说。

“我没说她不是。”眼罩男又说了一遍。他把凳子往旁边一推,站了起来,用一只手拽了拽衬衫。他朝点唱机走去,满屋子只听到鞋子踩在地板上的声音。他在操控台上一个一个摁按钮,唱片盘嘎吱嘎吱地翻页,听起来,那机器内部的什么机关已经坏了。

“你喜欢超棒维嘉吗?”他对我说,“听说过她吗?”

常识告诉我,应该什么都不说,但我不想对他视若无睹,何况还有三个人坐在桶边呢。于是,我说:“我没听说过。”

他换了换左右脚的重心,清了清嗓子。“你喜欢鲍勃·迪伦?”

“我更喜欢斯普林斯廷。”我真为自己的愚蠢感到震惊。

他又摁了好几下按钮,然后说:“没他的盘。”

点唱机又转起来了,是一首迪伦的快歌,我好像没听过。眼罩男慢吞吞地从点唱机边走开,挪向吧台中央,跟着节奏摇摆了几下。当他脚跟点地转圈时,我看到那些灼痕是绕着头皮的,在他右耳后面留下一块光溜溜的、扇贝形状的疤痕。别的人都在观望他。酒吧老板半坐在吧台后的凳子上,一条腿撑在凳子下的横档上,另一只脚踩在地上。金发的男人在微笑。

眼罩男跳得很慢,一圈又一圈,只有一条手臂和一只脚在舞动。接着,他停下来,双手伸向我。

“不,谢谢了。”我带着微笑摇了摇头,指了指我的可乐。

“来嘛,大夫。”他说。我又喝了一口可乐,又摇摇头。“来吧,来吧。”他笑着,比画着让我站起来,还作势用双手给自己扇风。“别让我一个人跳舞。”他拍了拍手,又向我摊开来。我没动弹。“知道吗,这是真家伙,”他在说他的眼罩,“可不是作秀用的。”他揪着眼罩一角,把它掀起来,露出下面汗湿的皮肉─缝合后留下的红红白白、发皱的伤疤。

“你给我坐下来,白痴。”酒吧老板说。

“我只是给她看看。”

“坐下。”他又说了一遍,并站起来抓住眼罩男的胳膊肘,把他从我面前拖走了。

“我是独眼龙。”

“我肯定她见识过比你更惨的。”老板把他推回桶边的座位。然后,他又给我拿了一罐可乐。

我的传呼机收不到信号,现在,佐拉恐怕已经呼我好几回了吧,她肯定在纳闷,我他妈的死哪儿去了,怎么还没回去。我能想象得出来,孩子们已经在修道院长廊里排好队了,衣服上有汤汁的痕迹,吃好午饭后眼睛睡意蒙眬。佐拉呢,一边生龙活虎,一边在脑子里列清单:她要私下里对我撂些什么狠话,该挑拣哪些恶毒的字眼。我会谎称遭遇了交通堵塞。路上有车祸。我迷路了。商店关门了,我必须等下午上班的人回来。

老板的手机响了。他把它拿到耳边,称呼电话那头的人“天使”。接着,他招呼我过去,并把手机递给我。

“大夫要到下星期才回来呢。”电话里的年轻女人立刻说道,“是急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