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老虎(第6/8页)

外公没想过去找麻烦;他想,大概是某些旅人或吉卜赛人摸到那里,想借宿过夜,大概惹恼了卢卡;也可能因为他们撞见了老虎。一想到老虎,他当即拾起水桶,奋力走过雪野,径直迈向熏肉屋,三分是因为他想提醒外来人小心老虎,七分是因为他一想到那些流浪汉竟抢先一步,目睹了他的老虎,心里就充满了疯狂的、无来由的嫉妒。他小心翼翼地穿过空荡荡的羊圈,走进牧场。

烟囱在冒烟,熏肉的味道盘桓在空气里。一时间他想到自己设下的陷阱,明天若捕到鹌鹑,能不能让卢卡熏一只来过圣诞节呢?接着,他连抓带爬地慢慢攀上土坡。提上水桶。他站在门廊上,朝里看。

灯光没有他预想的那么亮。他几乎看不清里面的事物,掏净内脏的猪和牛吊成一排,小小的前厅挤在屋角,搁着屠夫的大案板。那气味太诱人了,他突然感觉到了饥饿,但是,还有一种特别的味道是他以前没留意过的,一种浓重、暗沉的麝香味,就在这时,灯突然灭了。黑暗突然降临,他听到一声低沉的响动,好像一种气息将他彻底包围,仅仅那么一声深沉的低吼就让他血管收紧,五脏六腑都在颤抖。那声音在他的头颅里回响了片刻,冲荡出一片独属于它的空间。他不由缩进狭小的屠宰室里,猫在屋角一块油布下面,浑身抖得像只筛子,手里还攥着水桶。

那声响似乎在外公的感官里萦绕不去,如同他自己狂跳的心脏一样确凿、一样持久,淹没一切其他声响。那气味也是,无处不在,盘桓不去,那是野兽的气息,狐狸或獾,但更庞大,气势更汹涌,他可以在许多同类生物中指认那种气息,却无法将其归结为某一种。他想到书里的插画,书在家里,在床上,此刻显得无比遥远,不是一鼓作气奔跑二十秒钟、跑过所有他认识的人家就可以到达的地方。

黑暗中,有东西在移动,屠夫悬在房梁下的一排排吊钩叮叮当当地碰撞起来,外公知道,那就是老虎。老虎在走动。天鹅绒般的大爪子落地,一只紧接着一只,他无法听辨出老虎的每一步,只有化零为整的动静,砰然作响的柔软漫步。他拼命屏住呼吸,却发现自己办不到。他在油布下大口喘气,害得油布随之翕动,疯了般沙沙作响,出卖了他的藏身之处。他可以感觉到,老虎就在他身边,隔着木板就是那只大大的、红色的心脏,在肋骨下面一张一弛,稳稳跳动的重量震透了地板。外公的胸膛上下起伏,他已在幻想中看到老虎俯身向他冲来,但他想到了《丛林之书》─莫格利如何在会议岩上奚落了谢尔汗,他手持火炬,揪住瘸老虎的胸口,制服了它─于是,他把手伸出油布的笼罩,摸到了和自己擦身而过的粗砺皮毛。

就是那样,老虎走了。外公感到那只急促跳动、又大又烫的心脏一晃而过,消失了。他吓出一身冷汗,水桶夹在膝盖之间,就那样呆坐着。没过多久,他又听到了脚步声,聋哑女孩走到屠夫的案板桌旁,在他身边跪下身,把他从油布下面拉出来,捋开他前额的头发,她的眼神里有忧虑。她的双手抚过他的脸庞,带着馥郁的老虎、雪、松树和鲜血的气味。

就在那时,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薇拉奶奶的喊声:“我的孩子啊!魔鬼带走了我的孩子!”

外公后来才知道,薇拉奶奶发觉他出门很长时间,便亲自出来找,走出他们家小房子外的阶梯,一眼望到老虎走出熏肉屋,越过牧场而去。当方形广场周围的人家打开一扇又一扇门、男人们鱼贯拥入街道、奔向牧场时,薇拉奶奶还在高呼。先是响声,再是灯火,男人们陆续赶到这个门廊,就连屠夫卢卡也到了,他穿着睡衣和拖鞋,手提一把砍肉刀,一脸暴怒神情。聋哑女孩扶着外公站起来,领他走到门口。从熏肉屋外的小坡路望出去,他看到黑黢黢、空荡荡的牧场里有无数影子在晃动:村民,雪堆,篱笆,就是没有老虎。老虎已经走了。

“他在这儿,瞧,他在这儿呢!”外公听到有人这么说,话音刚落,薇拉奶奶就奔过来,用冰凉的双手紧紧抓住他,她跑得喘不上气来,话也说不顺溜。

屋外,雪地里,有足迹。又大又圆、轻巧陷进积雪里,正是一只大猫律动而平稳的脚印。就在外公痴看的当口,食杂店老板约沃单膝跪到雪地里,在一只足印上摊开手掌比画,就是这个约沃,曾经赤手空拳打死一只獾。老虎的脚印足有晚餐盘那么大,而且是跑的足印─毫无间隙,显而易见─笔直穿过牧场,从树林跑向熏肉屋,再跑回去。

“我听到熏肉屋里有动静。”外公跟大家解释,“我以为是哪只牲口逃出来了。但是,那是老虎。”

卢卡站在熏肉屋门口望出去,抓着聋哑女孩的手臂,被他抓紧的地方皮肤煞白。她朝外公看,并且微笑着。

他转向聋哑女孩说道:“你走出来是因为你也听到它了,是不是?”

“这婊子是聋子,她什么也听不到。”卢卡对他说,然后拽着她横穿牧场回到自家,关上了房门。

很多年来,村里只有一杆枪,保存在铁匠家里。那是一杆奥斯曼时代的滑膛枪,枪口又长又锐利,像一支矛,枪管镀银,准星下雕着一个小小的土耳其骑兵伏在马鞍上。羊毛流苏早已褪色,垂在裹住枪柄的绣花绳索下。枪柄是深色红木制成的,油光发亮,一侧很毛糙,因为最早拥有这杆枪的土耳其士兵把自己的名字刻在上面,又被后来的人周到地磨掉了。

这杆枪数易其主,辗转来到这个小村,源头可以追溯到两个世纪前,几乎每一次有人讲起这段故事都会不一样。据说,这杆枪第一次出现是在拉斯提卡战役的战场上,有个苏丹禁卫军兵临阵叛逃,这杆枪跟着他骡背上的行李一起消失了。后来,那个苏丹兵成了流浪小贩,出售丝绸、炖锅和异域香油,翻山越岭的几十年里他一直带着这杆枪,直到被一个马札尔强盗偷走了。再后来,一群马贼在马札尔强盗的情妇家外面开枪,射中了他,鲜血染红了情妇的内衫,当马贼拖走她情人的尸身时,她都没来得及扣上扣子,她敞着怀央求马贼们把枪留给她。强盗的情妇从尸体下拽出这杆枪,郑重其事地挂在她日后经营的小酒馆的柜台上方。她一身缟素,养成了擦枪的习惯,好像它随时需要开火。又过了许多年,等她变成六十岁的老太太,又把它送给帮她把牛奶搬上楼的小男孩,好让他加入起义、骑马冲向土耳其州长的城堡,这杆枪本该保护他不受伤害,可惜,那次倒霉的暴动眨眼间就被平复了。男孩的脑袋被插在矛上,竖在城堡墙头,这杆枪就成了州长的所有物,他把它收进冬季行宫的战利品小房间里,悬挂在两只豹头中间,豹子的眼睛都是歪的。它在那里悬挂了差不多六十年,其间经历了三任州长,它最初正对着一只填塞了谷物的猞猁标本,时光荏苒,猞猁被撤下,逐次换上苏丹王最后一次战役的装备、俄罗斯女王的四轮座驾、这个或那个同盟军献上的银茶具,最后是一辆土耳其富人的御用汽车─就在他被处决前夕,他的一切财产都被这座城堡没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