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老虎(第5/8页)

与此同时,戈林纳村里紧张地忙碌起来。猛烈的暴风雪标志着年末迫近,齐膝深的雪像沙子一样被人们带进门廊内外。还有一种安静得近乎凝冻的气氛,来自人们恐慌的神经。大雪掩盖了山路,也阻断了所有战况消息。就在近旁的戈林纳山崖上,茂密的松树林里,橙红色的未知庞然大物正伺机上下走动。村民们发现过一次它的踪迹─有个伐木工不情不愿地在山脚下开路时,突然看到一只牡鹿的头,毛皮纠结着,眼珠变白了,灰色的脊骨像是用小骨头编的绳结,森森然散落在地上─这个,加上弗拉迪沙的遭遇,足以说服他们弃村逃走。

可那是严冬啊,他们已经宰杀了家畜,或要豢养到春天。冬季给了他们闭门不出的最好的理由,他们都清楚这是最安全的办法,也暗暗希望那只老虎挨不过这个冬天。不过,还有另一种可能性─他们纳闷的是,如果老虎属于那么遥远的国度,生活在长着象草地的丛林里,它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呢?─或许老虎也意识到自己撑不过去,便会决定下山,索性进村来把他们吃掉。所以,人们在家里点旺炉火,希望把它吓走,最好不要让它轻易离开山崖。土地冻结了,他们已把所有葬礼推延到解冻之后─好在那年冬天只死了三个人,这么说起来他们还挺幸运的,非常幸运─他们用冰块填满殡葬人家的地下室,用布料填上窗户缝,作为额外防护,不让遗体的尸味蔓延。

有一阵子没了老虎的踪迹。他们几乎说服了自己,说一切只是个笑话,说弗拉迪沙撞鬼了,或是在山里发了羊痫风;那只鹿可能是熊或狼吃剩的。但是,村里所有的狗都知道─牧羊犬、大猎狗,还有那些不属于任何人家、但任何人都可以用的毛皮格外厚实的黄瞳猎犬─老虎来过,狗也叫过,提醒村民注意。狗可以闻到它,差点儿被那浓重的大猫味道逼疯了。它们狂躁不安,冲着它喊叫,拼命扯着拴住自己的铁链。空洞的狗吠时而响彻夜空,而村民们呢,裹着睡衣和羊毛袜,在床上摇摇头,一会儿醒,一会儿睡。

不过,外公每天清晨仍会走进村里,每天晚上仍会设好捕鹌鹑的陷阱。那是他的分内事,以确保他和薇拉奶奶有东西吃,此外,他也满心希望─无时无刻不希望─能瞥到一眼老虎。不管走到哪儿,他都带着有谢尔汗插图的褐色图书,兴奋得难以名状,那年冬天他并不会走太远,老虎一定就在附近,一定是真的,因为它把他引向了那个聋哑女孩。

她,十六七岁的模样,住在村子外圈的屠夫家里,帮着照看店铺。外公以前在集市上、节假日庆典上见过她几次,但他只是个小孩,观察力显然还不够,从没有怀着特殊的兴趣正眼看过她。那是一月圣诞庆典前的几天[5],一大清早,他正要去面包店,一边走一边把那本书从外套胸袋里取出来看─自从老虎来了之后,那本书就一直放在口袋里,她突然羞涩地挡住了他的路。

外公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个女孩。他记得她的黑头发,一双会说话的、充满好奇心的大眼睛,也记得她打开那本书、翻到绘着谢尔汗的那一页时露出微笑,以及笑起来时的酒窝,那一页被翻得都卷角了。外公戴着遮住双耳的羊毛帽,说话时,他可以听到自己的声音也被罩起来似的,特别柔和。“老虎就是这个样子的。”他说着,指了指比村里冒烟的烟囱还要高的大山。

女孩没有说什么,只是细细打量那幅画。她只有一只手套,没戴手套的那只手被冻得手指发紫。她有点鼻涕,这提醒他用外套袖子抹了抹自己的鼻头,尽可能小心地抹。女孩还是没说话,他突然想到她大概有点尴尬,因为她不识字,于是,他主动说起谢尔汗的故事,说到谢尔汗和莫格利的复杂关系,还说到他的不解:在某个章节里,莫格利把老虎的皮剥了,用虎皮裹住会议岩,可是后来谢尔汗又完好无损地出现了。他讲得飞快,不假思索地吸入冰凉的空气;女孩依然一言不发,只是耐心地看着他,几分钟后,她把书递还给他,走了。

外公尤其记得自己有多么尴尬,他跟她讲了老虎的故事,问了她几个问题,她都没有回答,他困惑极了,回家就问薇拉奶奶她的事儿。她掴了他一巴掌,他记得耳朵火烧般的疼,薇拉奶奶说:“别招惹她,那是卢卡的老婆。那姑娘又聋又哑,还是个伊斯兰教徒─你离她远点。”

卢卡是村里的屠夫,拥有整片牧场和村尾的熏肉屋。他个子很高,褐色鬈发,一双厚实的手掌红彤彤的,围裙不离身─似乎总是浸着血,那条围裙多少让村里人发怵。其实不管他们以何谋生,村民们自己也会屠宰牲口,但他们不明白的是,如果卢卡必须在戈切沃肉铺里靠切肉卖肉赚钱,他为什么不好好整治一下铺子,为什么不尽力拾掇自己,宁可满身牛羊下水味?外公当年九岁,此前只见过卢卡一次,但他记得很清楚。两年前的冬天,有一场短暂但酷寒的暴风雪,薇拉奶奶差遣他去屠夫的肉铺买一条羊腿,因为她的手冻得生疼。屠夫家的前屋肉味冲天,外公站在那儿东看西看,熏火腿和香肠吊在房梁下,炖汤用的骨头、方正的培根肉片摆在冷冻玻璃柜里,剥了皮的羊带着尖尖的小牙齿平放在案板上,卢卡把腿肉割下来,脖子上还吊着他的眼镜。外公凑过身去看柜台后面的几只卤水罐子,里面塞满了一块块白花花的东西,这时,屠夫笑眯眯地对他说:“猪脚。美味啊。其实,真的挺像小孩的脚丫子。”

外公不记得那次去肉铺有没有看到那个女孩;大概那时她还没有嫁给卢卡吧。接下去要等到圣诞夜的前一天,他才能再次见到她。薇拉奶奶的手疼得太厉害,睡觉时都在呻吟,外公无能为力,又觉得过意不去,便出门打水,好给她洗漱。

外公穿着羊毛大衣、戴着羊毛帽,提着空水桶来到井边。和村里的大部分建筑一样,水井在奥斯曼帝国时代就挖好了。今天仍在那里,虽然已干涸多年。那天晚上,直立的井缘上蒙了雪,当外公穿过广场时,卷着雪花的大风围着井打转。他敏感地意识到,当晚没有月亮,非常冷,走过的窗户里发出微弱的炉火光,只听到他自己踏雪前行的脚步声。

他把水桶放下,抓住井绳,这时一抬头,便望见牧场尽头有一星灯光。外公想望穿黑暗,都忘了绳索在手中冻结了。他能看到屠夫家的轮廓,里面的壁炉火势渐熄,卢卡可能倒头就睡了,但灯光不是那个屋子里的,也不是屠夫用来搁置待宰牲畜的谷仓。灯光来自熏肉屋:门开着,灯光从里面漫射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