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战争(第6/13页)

“到底是什么事?”我问外公。

我在想,万一我妈半夜醒来发现我俩不在家,她会怎么办?我们已经快到小巷的尽头了,再往前就是林荫大道,我猜想,大马路电车轨道两旁的嘈杂必会打破穿街走巷时的静默。可当我们走到那里,竟是一辆车都没看到,空无一物。从林荫大道的这头到那头,每扇窗里都是黑黢黢的,一轮晕黄的月亮正慢慢爬上山顶老教堂圆顶的弧尖。月亮渐渐升高,仿佛也在聚拢宁静,变成围绕我们的一只茧。万籁俱寂,没有警车铃声,街边地沟里没有老鼠窸窣,甚至外公停下脚步时也没有声响。他对着街巷远眺近望,再朝左拐,沿着林荫大道往东,穿过了骑士广场。

“不远了。”我紧紧跟着他,近到可以看清他的侧脸。他在微笑。

“去哪儿不远了?”我气喘吁吁地问,还很生气,“你要带我去哪里?”我挺了挺身子,停下来,“要是你不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就不再跟着你了。”

他转身看着我,气恼地说:“轻点,你个傻瓜,别捣乱。”他嘘了一声。“难道你没感受到吗?”突然,他用双臂在头顶搭出穹顶的样子。“这不是很可爱吗?全世界除了我们,没别人醒着。”接着他又迈步向前走。我呆立片刻,眼睁睁看着他走远,那是个又高又瘦、悄无声息的人影。我的心头突然一热,恍然大悟:他不需要我陪他去,而是希望我在那里。不知不觉间,他已邀请我再次走进他的世界了。

我们走过一家家早已停业的商店空荡荡的橱窗;漆黑无光的建筑物上,只有鸽群簇拥在防火梯上;一个乞丐睡得很香,要不是我意识到万事万物都被寂静笼罩着,我几乎认为他是死了。

等我总算赶上外公,我说:“嘿,我不知道我们去干吗,反正要算我一个。”

就在这时,他突然在我前面停下来,我的下巴磕在他的手肘上。我被撞得后退了一步,他也转过身,抓住我的肩膀,等我稳住脚步。我揉了揉下巴,轻轻的咔嗒一声。

外公站在路边,指着远处空荡荡的大街。“那儿,看哪!”他的手激动得微微颤动。

“我什么都没看到。”我对他说。

“你看得到,”他说,“纳塔利娅,你看得到。好好看。”

我凝视远方,悠长的电车轨道顺滑延伸,微微闪光。对面的路边有一棵树,一杆路灯的灯泡不亮了,一只被掏空的垃圾桶横躺在路上。我刚想张口说“什么”,就在那个瞬间,我看到了。

半个街区之外,有一团巨大的阴影在街上移动,沿着革命大道非常迟缓地移动着。一开始,我以为那是辆巴士,但那形状更像是有机体,更笨拙,更何况,巴士不会走那么慢,而且几乎悄无声息。并且,这阴影在摇摆,摇晃,随之稳住,再冲出另一次摇晃,像一个负重的大浪渐渐离我们而去,每次它向前涌一点,就会在铁轨上留下一种轻柔的拖曳声。就在我们观望的时候,那东西吸进了空气,又低沉地呼出一声叹息。

“天哪,”我说,“那是一头大象。”

外公没有说什么,但当我仰视他时,他在微笑。走了这段长路,他的眼镜蒙上了水汽,但他没有摘下来去擦。

“快来。”他说着,拉起我的手。我们在人行道上飞快地走,直到和它并排,再超过它,我们停在一百米开外,那样就能看着它朝我们走来。

从这个距离看,大象简直占据了整条街─它的声音和气味;大耳朵贴着圆滚滚、巨石般的脑袋;大大的眼帘;一直隐没到股臀间的弧形脊骨;挪动巨大身躯时垂荡在肩膀和膝头的干燥皮肤的褶皱。拖到地上的鼻头微微卷曲,像一只拳头扫着地面。就在它前面十几码,一个年轻人面朝它、慢慢地倒退行走,手里抱着一袋东西,不管里面是什么,肯定对它有莫大的吸引,他吹出轻轻的口哨,引它向前。

“我回家时,在火车站看到他们,”外公说道,“他肯定要把它带进动物园。”

年轻人一步一寸沿着铁轨往后走,他看到我们就点了点头,微笑,还摘下帽子鞠了一躬。他时不时地从袋子里拿出什么递出去,大象就会从地面抬起象鼻,取走那份奖赏,慢吞吞地卷进黄色长刀般的象牙间。

日后我们会在报纸上看到:几个士兵发现这头象在一个废弃的马戏团旧址奄奄一息;我们的动物园园长不惜一切要它过来,哪怕动物园闭馆了、破产了,他仍希望孩子们有朝一日见到它。一连几个月,报纸上都会刊登它在动物园新象馆里的照片,它瘦骨嶙峋地站着,肋骨清晰可见;那是寓意未来的图像,是动物园对未来的承诺,是不可辩驳的战争结束的象征。

外公和我站在公交车站,大象缓慢地、优雅地走过去,被那个年轻人手中的食物诱惑得如同走在梦里。月亮投下一片光,依稀照亮象鼻里、下巴上那些又长又软的细毛。大象的嘴张着,舌头像一条湿漉漉的手臂弯在里面。

“没人会相信的。”我说。

外公说:“什么?”

“我的朋友们,谁都不会相信。”

外公看着我,就好像从来没有见过我,好像不相信我是他的亲骨肉。即便是我们疏远的那段日子里,他都不曾这样看过我,之后也没有过。

“你开什么玩笑,”他说,“看看你四周。想一想。这是夜半时分,哪儿都没有人。在这个城市,这个时间里。地沟里连条狗都没有。空的!除了这头大象─而你打算把这一幕讲给你那些傻瓜朋友们听吗?为什么?你以为他们会懂吗?你以为他们在乎吗?”

他把我留在身后,跟着大象走。我的双手插在衣袋里,傻傻立在原地。我感到自己的声音渐渐落空,彻底地落出我的身外,我没办法发出一点点声音,去向他、或向我自己讲说任何言语。大象正在大街上慢慢地走。我跟着它。一条街区以外,外公在一条破长凳旁停下脚步,他在等待大象。我紧走几步跟上他,然后,我俩一起并肩站着,沉默着,我的脸滚烫滚烫的,他的呼吸声几乎听不见。年轻人没有再看我们。

最终,外公说话了:“你得明白,这就是那种时刻。”

“什么时刻?”

“那种你留给自己的时刻。”

“什么意思?”我说,“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