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战争(第5/13页)

黑帽人合上了笔记本,收好,再拾起手提箱,把它搁在咖啡桌的边角。“这样的误解毫无必要。”

“你听到我的话了吗?”外公说着,毫无先兆地突然弯下身子,抓住手提箱的拎手往外拽。黑帽人没有松手,拎着箱子一个趔趄,咖啡桌被撞翻了,桌上的花瓶、夹层里的旧报纸杂志都震落在地板上,手提箱也松开了,里面的东西散落出来。黑帽人蹲下身去,脸涨得通红─该死的,瞧这乱的,先生,真的没必要这样─他不停地把文件、纸张归拢回手提箱里去,外公呢,就像突然变成了卡通片里的人物,竟然一脚踩到纸堆里,把那些掉落的报纸、信件、杂志和促销单踢飞,扬起一团团纸云。他看起来很滑稽,穿着套装,一双长腿显得怪别扭的,胳膊也疯狂地左右挥舞,嘴里一个劲儿地念叨着,语调也甚至没有变化:“滚出去,滚,滚,给我滚,滚出去。”等黑帽人把自个儿的东西都塞回了手提箱,外公已经把门大开,握着门把手站在门边了。

三个月后,针对名医的政府禁令出台。显然,除了外公,还有很多人和旧体制、其他省份,以及那里的家属有牵连。年过五十、有反对国家统一之嫌疑的大夫们被勒令停止行医,并得到书面通告,他们在大学里的授课将被严密监控。

我们国家的人常常义愤填膺,并自以为是,不了解内情的人总觉得这傻里傻气的;尽管外公发自内心地想要保护我们,他也被这种国民性格所困。外公请来一个锁匠在前门安了防盗锁,锁匠是他以前的病人,曾患有胆结石,被外公治好了。我从没见过那么复杂的套锁。从门内看,前门像是个巨大的表芯,你得用三套钥匙才能从外面打开门锁。机关转动的声音能把死人吵醒。虽然外公的行为并未触及底线,不至于遭到停课处置,但他还是主动提交了辞呈。随后,他给每一个病人打电话,在我看来,那些电话简直无休无止。有关部门不让他行医,他偏要排出一套紧凑的上门就诊计划,包括各种各样的病人:得了哮喘的风湿性关节炎患者,失眠症患者,最近刚戒烟的教书匠,背伤尚未痊愈的建筑工人,得了臆想症的截瘫患者,得了肺结核的饲马员,处于戒酒期的知名演员。

我坐在他桌边的扶手椅里听他打电话,偶尔翻翻白眼。我搞不清楚,他这个决定是出于对患者负责,还是某种回光返照的青春期固执─我在自己、佐拉和码头边的孩子们身上能发现类似的冥顽不化。后一种可能性更大,那可把我吓坏了,但我没胆量直截了当地去问他:这种劲头搁在我们身上是极度叛逆,在他那里就意味着不可理喻的愚蠢,而他真的可能冒这样大的风险、为此搭上一切?这个不敢问,但我假设了各种可能出现的可怕后果─万一哪个患者走漏风声呢?万一你上门就诊时被人跟踪呢?你亲自拿着一沓大病小病的处方去药房抓药,却明显没有得病,药师追问起来怎么办?如果哪个患者不幸中风、大出血、动脉瘤爆发而不治而亡,因为你的患者不去医院,患者家属归咎于你怎么办?如果你因谋杀罪入狱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面对我的追问,他却是一副兵来将挡、水来土淹的气势。那几个月里,我还是第一次和他说了那么多话。

“为什么我非得扮演大人的角色?”坐在常去的咖啡座里,等着布兰科低吼的声音从麦克风里传出来时,我这样问佐拉。“他干疯狂的事,为什么非要我去指出来呢?”

“我懂,”佐拉会这么附和一句,对着她粉盒里的小镜子撅起嘴,“真的。”

外公肯定发觉了,相比过去的两年,现在我们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多了。他也肯定看到了,早餐后的咖啡是由我来煮,而不是外婆;早餐时关于新闻的争论也不会以我胡乱挥扬一只手、念叨一句“你还能指望什么,这不是在打仗吗?”收场,相反,我会追着他去集市采购,从楼梯到大街,一路不停地和他争辩下去;外婆打理铺床、费劲地切割硬邦邦的老菜梗、不再打盹而是习惯看电视时,我会义正严词地评点时局。他肯定注意到了,每天晚上他出门就诊后,我就在厨房里做作业,然后熬夜填字谜,一直等到他回家。他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但对我的新日程不置一词,也从未邀请我分享他的新生活。或许,这是一种惩罚,那时候我认为这是为了惩罚我学坏了,或是因为我让黑帽人走进了我家;但现在我明白了,那是在惩罚我过于轻易地放弃了老虎。

不过,我最终还是赚回了一点什么,因为他对我讲起了不死人的故事。

那年夏天我刚满十六岁。有个肺炎患者─我不知道是谁─久治不愈,外公增加了看诊次数,每星期都要去一到三次。我填字谜填到打瞌睡,硬撑着不去睡,决意等他回家,不知道几小时后,我迷迷糊糊醒来,发现外公正站在门厅里,把台灯开了又关,关了又开。他看我坐起来了,就不再捣腾灯了,有那么几秒钟,我呆坐在彻底的黑暗里。

“纳塔利娅。”我听到他在叫我,这才意识到他在招呼我从沙发上下来。现在我能看到他了。他仍然戴着帽子,穿着雨衣,困极了的时候看到他回家,我先是舒了一口气,转而有点不耐烦。

“干吗?”我睡意蒙眬地说道,“什么事?”

他指了指门,说:“轻点。快来。”他的手臂里搭着我的雨衣,右手拎着我的跑鞋。显然,没有让我换衣服的时间了。“出什么事了?”我接着问,把脚硬塞进已经绑好鞋带的跑鞋里。“有什么事吗?”

“你会明白的。”他举起雨衣,让我把手臂伸进袖子。“快点,利索点。”

我心想:没错,终于到了这一天─他肯定害死谁了。

电梯的动静太大,所以我们走楼梯下去。外面,雨已经停了,但积水从市场街那儿流下来,仍在滴滴答答地流进沟渠,带来一股卷心菜和凋谢的花的气味。街对面的咖啡店早早关门了,户外座位区围上了铁链,被雨淋湿的椅子反摞在桌子上。一只大肥猫坐在药房外的雨篷下,眨了眨眼睛,没好气地看我们从街角的路灯下走过。这时,我已不想费事去扣外衣纽扣了。

“我们去哪儿?”我问,“出什么事儿了?”

可外公一言不发,只顾快步往前走,我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他。我心想,要是我放声大哭,他会放我回家吧,可还是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我们走过面包店、银行、歇业的玩具店─我在那儿买过好多贴纸,可那本《森林星人彩图集》到底是没拼完;接着是卖炸面包圈的小摊,甜腻的气味仿佛渗到周遭的空气里了;再走过文具店、下个街角的报摊。走了三个街区,我才发现,这是何等安静啊。我们走过的两家咖啡店都打烊了,还有一家开到深夜的烧烤店如常营业,可今晚只有一个服务生对着一张八人餐桌转硬币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