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海岸(第6/7页)

巴尔巴·伊万靠在椅背上,转身去够身后的碗橱,拿到了甜椒饼干罐,启开盖子,递给小姑娘。她一动不动。纳达从洗碗池边走回来,还想塞给她一杯柠檬水,小女孩却不肯走进屋来;一条褪色的丝带绑着一只紫色小袋子挂在她脖子上,她用空闲的那只手扯着它从左肩头荡到右肩头,有时还会撞到自己的下巴;黄绿色的鼻涕流出来,她就用力吸回去。我们听得到外面那些人从葡萄园里回来了,嘶哑的嗓音,铲子和铁锹搁在地上的铿锵声,院子里的脚步声。他们忙乎起来是为了在屋外吃晚饭,把桌子支在大大的橄榄树下。“我们最好把这里收拾一下。”纳达边说边收起盘碟。佐拉想起身帮忙,却被纳达摁回了座椅。外面的骚动引起了毕斯的兴趣,毕斯就是那条狗,它甩着耳朵、滑稽地跑了几步,稍有好奇地闻了闻门廊上的小女孩,又被花园里的什么事情吸引着跑开了。

有个瘦巴巴的年轻女人一阵风似的跑到门口,一把抱起小女孩走了,那时,巴尔巴·伊万仍然拿着饼干罐。纳达走到门口朝外看。等她转回身,她说:“他们真不应该在这里。”

“甜食对孩子没好处。”巴尔巴·伊万对佐拉说道,很有把握的样子,“吃饭前吃零食是坏习惯,还会长蛀牙。可我们还能怎么办呢?我们自己又吃不完。”

“让他们待在这里实在太荒唐了。”纳达说着,把脏碟子摞在了桌子边。

巴尔巴·伊万把手里的饼干罐递向我。“想当年,我能吃光一整个栗子蛋糕呢,就我自个儿,坐一下午就消灭光了。可我的医生们嘱咐我,小心啊!他说我上了年纪,应该小心点。”

“我早说会这样的─我说过的,不是吗?”纳达把剩下的土豆和莙荙菜拨到盘子里,再把盘子搁到地板上。“说是两三天─这都一星期了。整夜走进走出,不管是几点,还冲着我的床单咳嗽。”

“他们现在给我定规矩了,”巴尔巴·伊万说,“不能吃黄油,不能喝啤酒。每天要吃这么多水果。”他把双手分开,比画出一只小桶的大小。“还得吃蔬菜。”

“一个比一个病得凶。”这句话,纳达说得很大声。她靠着门,接着说道:“那些孩子该去学校,或是医院,再不然,就该跟着能负担他们上学和看病的人。”

“我跟他说,听着,我吃我的蔬菜,别跟我摆蔬菜的道理,你去菜市场买你的菜,我吃我自家种的菜。”巴尔巴·伊万摊开手,扳着指头开始数:西红柿、甜椒、莴苣、绿洋葱和韭葱。“我是懂蔬菜的人─但也每天吃面包。我的父亲也一样,他每顿饭都要喝红酒。你知道我的大夫怎么说?”我摇摇头,扮出一个微笑。

纳达说:“我跟你说过,也跟安通说过,我不想让他们待在这里─现在,医生们都来了,他们还赖在这儿,天知道在那里忙什么,把整个葡萄园翻了个底儿朝上。这太不合情理了。”

“他说那会让我延年益寿。瞧瞧,上帝啊─我干吗要活那么久?”

“告诉我,那没有危险,”纳达说着,碰了碰佐拉的肩膀,“大夫,请你告诉我。他们十个人住在两间屋里─五个人挤一张床,所有人都病得像癞狗,每一个人都病了。”

“长命百岁图个啥?如果只能吃米饭和那个什么─他们怎么说来着?梅干!─我为什么还要多活几年?”

“倒不是说你们那边的人都那样睡。五个人挤一张床─我真的不是说那个,大夫。”

“梅干才要命呢。”

“你听说过这种事吗?”纳达问我们俩,在她的围裙上擦干双手,“听说过吗?”

“没有。”佐拉顺从地答了一句。

“这是不对的,”她又说了一遍,“而且,还戴着那些臭气熏天的小袋子。这种事闻所未闻啊,我们天主教徒没有那种东西;穆斯林也没有。”

“可是,这些人有,这不关我们的事。”巴尔巴·伊万突然变得严肃,在椅子上转过身,正视着她,“他们待在这里─但这不是我顾虑的事。”

“这是我家,”纳达说,“我的葡萄园。”

“真正的难题是那些孩子。”巴尔巴·伊万对我说,现在的他十分严肃,“他们病得很厉害。越来越严重。”他扣上饼干罐的盖子,把它放回了碗橱里。“我听说,他们没去看医生─当然,我不知道有没有。”他扮了个鬼脸,用拳头在脖子上轻轻敲了几下,“那些小袋子显然没有用,而且很臭。”

“臭死了。”纳达说。

你一言我一语地,要不是一个掘地的人进来讨牛奶,他们大概会一路说下去。进来的是个头发褐色、皮肤晒伤、约莫十三岁的男孩,羞涩得不好意思开口,他的出现顿时夺走了纳达的所有火气,甚至等他离开,她都没法再回到那种论调。

晚餐后,巴尔巴·伊万拿出他的手风琴,为我们拉了几首他祖父教给他的老民谣。他拉间奏的时候,我们问他上一次做体检是什么时候,并提出为他做一次检查,可以在他上床前帮他听诊、量体温、测血压。

后来,到了楼上,更为紧迫的问题出现了:马桶冲不了,水槽里的水是冷的。他们的热水器坏了。没人能保证洗澡时有热水,但佐拉决定试试运气。当她在哗哗流水下尖叫的时候,我站在窗前往外看,现在已经看不到葡萄园了,但仍可听到铁铲又开始掘地,尖锐的声音听来像是孩子在喊叫。窗下的夹竹桃树丛里,许多蝉在颤颤地鸣叫;几只燕子高高飞翔,屋子里的灯光刚好照不到它们。一只带有斑点的灰蛾畏缩在蚊帐外的角落里。佐拉从卫生间里走出来,有点小得意地告诉我:浴缸里那把生锈的钳子是用来夹开关的,朝上扳就能放水了。她把湿发扎成马尾辫,站到窗边来。“他们要挖一整夜吗?”她问。

我不知道。“他们应该是工人,”我说,“巴尔巴一家让他们在这里过一季,大概是某个慈善项目吧。”

佐拉去冲澡的时候,公诉人呼了她两次。

“你应该给他们回电。”我说。

她抽起睡前烟,一手托着烟灰缸,另一只手夹着烟,点燃的烟头在烟灰里划来划去。“就我而言,除非我和你外公谈过,否则没什么好说的。”佐拉说着,朝我笑笑,体贴地把烟吹出窗口,还用手拂开散在我面前的烟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