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星辰 Terre des hommes 第七章 沙漠的心脏(第4/9页)

再往前走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我们得回到自己的飞机旁,等待着伙伴们发现沙漠中红白相间的归航台。虽然我对此抱着极小的希望,但它却是目前唯一的可能。况且我们把最后那点剩下的可以喝的液体留在了飞机上,而此刻最需要的,就是喝水。为了活命,我们非回到飞机边不可。

当你正朝着一条也许能带给你生的机会的道路前进的时候,掉头往回走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在层层幻境之外,地平线的另一端,也许林立着城市,流淌着清水,铺展着草原。我知道,此时掉头是正确的选择,可是我依然觉得,自己正一步步地陷入沙漠的黑暗中。

我们睡在飞机的边上。这一天我们步行了六十多公里,喝完了所有剩下的饮料。一路向东的行走没有让我们发现任何的绿洲与生命的迹象,也没有任何搜救的飞机出现在这一带。我们还能坚持多久?我们已经干渴难言……

我和普雷沃将机翼的残骸、铁皮堆积在一起,准备好汽油,当夜幕降临时,点燃了属于我们的火堆。可是,人群在哪里?

火苗慢慢地升起。带着一种近乎宗教的情绪,我们看着飞机的信号灯在沙漠中燃烧着。它向黑夜传递着无声却又耀眼的消息。那是一种近乎病态的呼唤,可它又同时充满了爱意。我们在乞求水源,我们又同时在寻找与人的交流。我多么希望此时沙漠中有其他的火焰燃起,因为只有人才拥有火,那是一种他们回答我们的方式!

我看见了我太太的眼睛。只有她的眼睛始终出现在我眼前。它们在询问着。我看见了,那些所有关心我的人的眼睛。它们聚集在一起,责怪着我的沉默无声。然而我却在回答着他们!我用尽自己所有的能力在回答!我向黑色的夜空中,抛出最耀眼的火苗!

我做了自己能做的,我们做了我们能做的:在滴水不入的条件下,步行六十公里。从现在开始,我们将再没有任何可以喝的。如果这一切无法维持更长的时间,那将会是我们的过错?我们也希望,安安静静地等待着,假如我们有那可以吮吸的被灌满了的水壶。可是当我闻到瓶底化锡味的那一刻,时钟就开始倒计时了。当我吞下最后一滴液体的那一刻,我就沿着陡坡开始下滑了。普雷沃哭泣着。我拍拍他的肩膀,安慰着他:

“你知道,如果我们真的要完蛋了,也就只能让它完蛋了。”

他回答道:

“您以为我是在为我自己哭……”

是的,再没有任何的情感或者细节,是能够让人忍受的。明天,后天,我将一点点地发现,一切都无法忍受,一切都是受刑般的折磨。虽然这种感觉对我来说并不陌生。我曾经想象过,某一天被关闭在驾驶室里,活活淹死。或者飞机从天上像一块石头一样地掉下来,我被摔得七零八落。明天我将要面对的,将是比这些都要更奇特诡异的局面。也只有上帝才知道,尽管我燃起了熊熊大火,也许我将最终放弃有人听见我们呼唤的所有企图……

“如果您以为我是在为我自己哭泣……”是的,这就是不可忍受的地方。每一次当我看见那些正在等待着我的眼睛,就觉得自己好像被火烧着了一样。顿时我有一种抛下眼前一切,大步向着一个方向跑去的冲动。远方有人在喊“救命”,那里正上演着一场撕心裂肺的灾难!

这真是一种奇特的角色颠倒,然而它却也一直在我的意料之中。普罗沃的在场让我觉得心里平静不少。他和我一样,在面对这即将到来的死亡面前,并没有感觉到过多的焦虑与担忧。对我们来说无法忍受的,是另一种东西。

我希望自己能沉沉入睡,一个晚上或者几个世纪。只要睡着了,外面的一切对我而言,就没有意义了。那是一种如何的静谧!可是我们正在传递的呼喊,充满希望的火焰……我无法忍受这些画面。我无法将手臂交叉在胸前,静静地看着正在发生的灾难。每一秒的沉默都正在毁灭着我所热爱的一切。一股火一般的愤怒在我的身体里流动:为什么我们没有按照预期计划抵达目的地,而是一步步坠入黑暗?为什么面前的熊熊烈焰没有将我们的呼喊带到世界的另一端?耐心!我们马上就到!我们马上就到!我们是你们的拯救者!

火渐渐地熄灭了。我们把身体倾向烟灰,试图温暖着自己。明亮的消息已经燃烧完毕,它是否正行走在属于它的轨道上,然后抵达它的目的地?其实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的。如同一场没有人会听见的祈祷。

现在我准备睡觉。

第五节

天亮以后,我们用一块抹布盛起了残留在机翼上的一点玫瑰酒,那酒里混合着汽油和机翼上的油漆。味道虽然令人作呕,我们却还是把它喝了下去,至少它可以湿润我们的嘴唇。在这顿美餐之后,普雷沃对我说:

“幸好我们还有左轮手枪。”

我猛然间变得充满了攻击性,带着一种敌对的恶意转向他。此刻,没有什么能比情感的流露更令我仇恨的了。我极度需要让自己觉得,一切都是简单明了的。出生成长是如此简单,死与饥渴也是那么简单。

我斜着眼角观察着普雷沃。如果能让他闭嘴的话,我不惜揍他一顿。而他无比平静地向我讲述着,关于如何“卫生”地死去这个问题。他谈论这个话题的方式,好像是在说“吃饭前必须洗手”一样,轻描淡写没有任何悲剧色彩。其实我们的观点一致。我昨天在瞥见手枪上的皮套子的时候,已经想到了这些。我的这些想法是理智而非病态的。我们无法承受自己所应该担负的责任,手枪却有承担一切的能力。

依然没有人来搜救我们。或者,他们正在其他的某一个地方寻找着飞机的踪影。很有可能是在阿拉伯半岛。在明天以前,在我们丢弃自己的飞机以前,我们没有听见其他任何飞机的声音。我们只是几个黑点,与其他的黑点混合在一起,洒落在茫茫沙漠中。搜救人员一定是跑到另一个星球去了。

沙漠里三千公里的范围,要找到一架坠落的飞机,得花上十五天。搜救人员很有可能是在的黎波里和伊朗之间寻找我们的踪影。我对此仍然抱有渺小的希望,因为除此之外,我们再无其他生路。于是我决定改变策略。我独自出发去侦察周围的情况,普雷沃留守原地,点上火,期待也许会有搜救人员的出现。事实上,我们等的人从来也没现身过。

我出发的时候,连自己有没有返回的力气都不知道。我的脑海中此时浮起了关于利比亚沙漠的种种。在撒哈拉地区沙漠里有百分之四十左右的湿度,而到了这里,只剩下百分之十八。生命在这里,像水蒸气一样地蒸发消失。贝都因人、旅行家、殖民军官,根据所有这些人的经验传说,在利比亚的沙漠里,在没有水的条件下,你可以支撑十九个小时。二十个小时以后,你的眼睛里将充满了不知来自何方的光芒,那说明生命的尽头已经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