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上帝的照片(第5/14页)

她在附近的一所大学里做历史辅导老师,已经完成了那篇关于面包史的毕业论文。并且,由于她是在农村长大的,因而很熟悉乡村里的习俗。

吉安尼从他的“面包匠乳脂”上抬起头来,惊讶地发现一个还算漂亮的年轻女子问他能否和他说句话,他十分高兴地答应了她的请求,从那时起,他们的关系发展得已经远超过只说一句话了。

“面包的历史就是人类的历史”,这是他从西娃娜那儿借来的一句话,并把它变成了自己的口头禅。她对他的领域颇为了解,这让他印象深刻,这对她来说并不是件困难的事情,她在面包房越待越久,给他讲与面包或烤面包有关的故事,一些稀奇古怪的念头,却有着显而易见的威力。比如一个男子爬进烤面包的炉子,想证明喝了他的万能药就可以刀枪不入。他的表演导致了一场骚乱,他像一个巨大的人体面包一般被人塞进烤炉,再从里面弹出来,头发烧焦了,身上却没有一处烫伤。不用说,尽管没人愿意以身试火,他带来的药当场就被抢购一空。

有些夜晚,西娃娜和吉安尼一丝不挂,头枕一个面团做成的大枕头,暖洋洋地躺在点着火的烤炉旁的案板上。面粉黏在他们身上,头发黏成了一团,他们一点儿都不在乎。他们熟悉另一种交媾方式,一种古老的交媾方式。

他们看着跳跃的火光投在屋顶上的影子,像身处一个私密的影子剧院,影子像画在天花板上的壁画,在不停地变换。

“你知道吗?”西娃娜说,“从前人们把死人的肉体看得很神圣,觉得至少比他们自己更接近神灵。他们用头盖骨来制药,用尸体酿造神酒。”

吉安尼动了动身子,压在她肩膀下面的那条手臂已经睡着了。他翻了个身,趴在自己的大肚皮上。如果他的手臂睡着了,身体的其他部分也就差不多了。他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你说什么?”

“过去的人吃死人肉,他们相信这样就会长生不老,是一件神圣的事情。”

“食人生番?”

“不是,不是食人生番。嗯,也许有那么一点儿。”

“食人生番怎么可能会是一点点?”

“你想吃我?”

“不想,只想啃一啃。”

两个人大笑起来,他再次转过庞大的身躯面对着她。她眼中的一个小火苗无声地跳动着。他吻了吻她的嘴唇,她的嘴唇有所响应,她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嗷,疼死我了!”

她已经翻到他的上面,双手使劲儿往下压,把他压在了条案上,骑在他身上。吉安尼的身体动不了了,他一方面喜欢她的这股疯劲儿,另一方面又有点害怕。这事儿不理智,可事已至此,他知道,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西娃娜又开口了。

“你说没说过让我吃你?你说过吗?”

“嗯,说过,我说过。”

“那你喊什么?”

就在这时,传来一阵重重的敲门声。

看见这俩人的样子卢伊吉大吃一惊,他俩活像两只美洲豹,身上的斑点是面粉和汗水组成的。滑稽的一对儿,一个布丁亚当和一个更加灵巧美妙的夏娃,都粘满了面粉。影子在半明半暗的面包房里晃动,给他们的身体罩上了一层比白天与黑夜更美妙的东西。那些影子好像还在屋顶上继续操着,啊,多么温柔。

“哦,”他说,“对不起。我从派兹托索神父那儿来,他让我带个信儿。弗朗西斯卡开始流血了。”

卢伊吉的眼睛不知该往哪里看。他的目光不时滑到西娃娜的奶头上,他感到别扭,只好紧盯着地面。

信儿带到了。他松了口气,迅速离开了。

“你第一次来月经时有什么感觉?你父母对你说了些什么?”

“我父母在过道里嘀咕了一阵。最终我父亲回到房间里说:‘你母亲有话要跟你说。’说完他就离开了。她告诉我怎样使用卫生巾,怎样清洗。”

“就这些?”

“是的。”

“这就够了?”

“这怎么会够了呢?”

卢伊吉的相机

但我们说的是别的事情,我在给你们讲卢伊吉·巴切莱蒂想给上帝照相的良好愿望。这件事就发生在被他称作“档案室”的工作间里,那里曾是一个马厩。

卢伊吉就出生在那里。当年他母亲像头小母牛一样哼个不停,他因此喜欢上了稻草的味道,所以“档案室”从某种意义上讲就是一个窝。

哪怕天气再好卢伊吉也还是愿意待在屋子里。他是黄昏时分出生的,估计这是他喜欢昏暗的原因之一,像穴居动物和某种地下生命,喜欢阴影里的世界,以及无法用光线展现的学问。

也许最好别去猜测卢伊吉的上帝究竟是什么样的。

也许我该描述一下他的照相器材,这样一来,他的上帝的容貌也许就会清晰一些。卢伊吉的上帝是蛙卵和绿色黏泥之神。什么样的相机决定你拍到什么样的上帝,这句话或许有几分道理吧。下面就是我对卢伊吉照相设备的描述。

工作室的一角被成堆的垃圾遮挡着,那是一些肉眼可以辨别外形的令人心惊胆战的物件,还有鸟巢、蚁穴和一些本该属于户外的东西。这堆垃圾的后面,或者说这堆垃圾的延伸,是一个立着的大水箱,那种用来洗印照片的水箱。

水箱里装满了青蛙卵、蝌蚪、绿幽幽的黏泥、大大小小的青蛙和尾巴还没脱落的小青蛙。水箱的底部放着各种各样的感光底板和其他的物件,与进化的情形相似,就像是创造物的原始材料和最终结果。所以有石头、石头的底片和一连串石头的照片,边上还放了一系列处理过的感光纸。

卢伊吉希望通过一个“影像分解”的程序把石头转移到相纸上。他觉得最能代表这个过程的就是青蛙卵到蝌蚪再到青蛙的衍变。图像不停地重新自我定义,解决着现状和可能性之间的紧张关系。他希望石头通过这种方法在感光底板上产生自己的图像,完成一次“自然成像”——让自然成为艺术家,而产生的图像就是上帝的照片。

房间的中间(如果可以用“房间”来形容这个堆满生机勃勃却毫无意义的物件的地方的话)立着一块扭曲成一团、烧焦了的笨重残骸,由下水管道、调音器和脚踏板等的躁动的化石组成,上面积满了厚厚的灰尘,看上去像是某种怪里怪气的陶土罐,里面装满了被翻开来的胃,只不过这玩意儿歪歪扭扭的,如果这么个玩意儿可以弄得歪歪扭扭的话。它庞大无比,尽管已经熔化,可还是大得惊人,这足以显示这一残骸原先的功能,以及制造者对这台机器寄予的厚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