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哈克(第6/27页)

下学期我决定开一门美国小说的新课。我想要以哈克开头,并让我的学生去思考,写一本伟大的美国小说意味着什么。一个人是否可以真正地谈论美国小说?我曾为尤多拉·韦尔蒂的一句话深深着迷,她认为,艺术“从不是一个国家的声音;它是一种更加珍贵的东西,一个个体的声音,不遗余力地发言,它说出的,的确不是任何让人舒服的话,而是真相。而最准确无误、切中肯綮、包罗万象、全面彻底的发言艺术,就是虚构作品,尤其是小说”。

[44]马克·吐温原名。

[45]詹姆斯·费尼莫尔·库柏(James Fenimore Cooper),美国作家,著有《开拓者》《最后的莫希干人》和《皮袜子故事集》等,被誉为“美国小说的鼻祖”。

[46]沃尔特·司各特爵士(Sir Walter Scott),英国历史小说家、诗人。

[47]拉迪亚德·吉卜林(Rudyard Kipling),英国小说家、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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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可以轻而易举地谈论与欧洲的决裂;这一方面显而易见。在英国的殖民地中,美国反叛而不羁,是家族中的害群之马。当它选择与父母断绝关系时,它必须否定关于他们的一切,但它自己又是“旧国家”传统与文化的直接承袭者。一个人如何能忠于这些传统同时又彻底颠覆它们呢?人们可以在吐温的伟人兄长们的作品中——霍桑、梅尔维尔,甚至坡——找到这种张力。但那些哈克真的不在乎。在创作《哈克贝利·费恩》时,吐温不仅让自己远离欧洲,还让自己远离那些建立了美国的人,那些清教徒。他从零开始,召唤出一个彼时还未出生的人物,一直到那时,这个人物的语言对于小说世界来说都还是陌生的。

这就是我那堂课的主旨。那天天气黯淡阴沉,我在为课程做着准备。我坐在沙发上,膝上放着笔记,唇间叼着一支从来不抽的雪茄,我写什么都会感到神经紧绷,于是用这雪茄的气味来舒缓,我一手拿着钢笔,一手拿着电话,法拉用手机打了电话给我。她在我家附近那个街角的诊所,那是一个治疗中心,当常规的医生拿不出什么办法时,它能提供替代性的疗法。她想在进行漫长的维生素C治疗时跟我说说话。

“哈克·费恩预言了美国,”我告诉她,“他预言了——或至少也为其奠定了基础——我们两个会同时用两种语言在这个叫作华盛顿的城市谈话、讨论。”

法拉对我的这番话不买账。她永远是个实用主义者,她指出,哈克才不会对两个身在华盛顿的伊朗中年妇女的沉思感兴趣呢。但我不会被这么轻易地劝住。我决定,既然她想说话,我就让她先看看我新课第一堂的内容。有些时候,我觉得她一直是我最忠实的学生,尽管我时常觉得,她教给我的比我教给她的要多。

我想以某种能把整个课堂从通常的温顺和死气沉沉中摇醒的东西开始。我一度考虑过让所有学生读那篇马克·吐温对费城新英格兰社会(the New England Society of Philadephia)的演讲,这篇演讲发表于1881年,新教徒登上普利茅斯岩的纪念日,它粗野离谱,又将各异的事物融合得斐然成章。这篇演讲跟他其他的随笔和演讲一样以幽默开始,但在喜剧的假面之下,他传达的信息却是十足严肃的。

说起“五月花”号的后代,他以询问他的听众开始:他们为什么希望纪念“那些1620年的祖先——‘五月花’族”呢?他把这群人说成是“冷酷的人们”,他们“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却杀绝了其他人的祖先”。吐温将自己同他的邀请者们区分开来,他告诉他们:“我是个来自密苏里州的乡野无赖。我是康涅狄格州一个被收养的美国佬。我有着密苏里的品行和康涅狄格的文化,这种结合造就了完美的人。”然后他接着说,“但我的祖先在哪儿?我该纪念谁?我又该在哪儿纪念?我该在哪儿找原始资料?”

将自己同那些被“杀绝了”的祖先联系在一起,他先采用了被美国人迫害的受迫害者的身份,说他的第一位美国祖先是位“早期印第安人”。“你们的祖先活剥了他的皮,我就成了孤儿。那个印第安人的血管里如今没有流着我的一滴血。我站在这里,茕茕孑立,孤苦伶仃,没有了祖先。”接着他说自己是一个贵格会教徒。“你们的族人,”他说,“为了他们宗教的缘故将他们赶出了这个国家……(他们)永远地打破了政治奴隶的枷锁,在这片辽阔土地上给了每个人选票,不排除任何人!——除了那些不属于正教的人,不排除任何人。”之后他提起萨勒姆的女巫[48],最后,是受迫害和边缘化最甚的黑奴:“第一个被你们的先祖从非洲带到新英格兰的奴隶是我的祖先——因为我是一个杂种,具备多重色彩并经过复杂混血的混血儿。我不是你们那众多的假海泡石烟斗中的一个,可以在一个星期就染上颜色。”

正是他对这种美国人身份中混血特性的认可——早前惠特曼在《草叶集》中也这样表达过,他说:“我自相矛盾吗?/那好吧,我就是自相矛盾,/(我宽广,我能容万千世界)”——让吐温创作出了一部关于第一个美国小混混的史诗。许多伟大的文学作家想挑战并推翻既成模式,但他让它成了一种始终新鲜的民族特性,永远以一种前无古人的姿态开始。他找到了一种能与爵士乐的语言相媲美的话语,而爵士乐是另一种非常美国、经过复杂混血的想象力的表达形式。

吐温之后,谈论美国而不承认那些已然不在的祖先,随便地抹去美国荣耀起源最重要的神话,就变得很难。吐温在《哈克贝利·费恩》中的异端邪说已不再是针对最初的祖国英国了——或者,更广义些,欧洲——他针对的是这个新的,在某种程度上也更危险的“祖先”,“五月花”族。他成了这项挑战的史诗讲述者,这个主题从那时起就被人们在那些伟大的美国虚构作品中以不同的形式改编梳理、组织讲述。

“倾听你真心的朋友——你唯一真心的朋友——听听他的声音。”看似不正经,实则又无比严肃,他告诉费城的“五月花”显贵们:“解散这些团体,恶行的温床,道德腐坏的温床——永远抓着祖先迷信不放的人……我求你,我恳求你,以你焦虑心忧的朋友的名义,以你饱受煎熬的家人的名义,以你将撒手留下的孤寡妻儿的名义,劝你在来得及的时候,停手吧。解散这些新英格兰的团体,放弃这些内心灼热的宣泄狂欢,停止粉饰你那早已消逝的祖先的狼藉声名,那拥有超高士气的科德角古老装甲舰,那虔诚的普利茅斯岩海盗——回家去吧,努力检点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