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文版序(第5/9页)

多萝茜的亲戚,她所接触的唯一的人类,不仅迟钝无趣而且严肃又沉默寡言。作者告诉我们,艾姆婶婶曾经很美,但是“太阳和风把她的样儿也改变了。它们从她的眼睛里,拿走了光辉,留下了一种沉重的灰色;从她的面颊上和嘴唇上,拿走了红润,也只剩灰色了”。她从来不笑。多萝茜的双亲去世后,她初次来到叔婶身边;对于可悲的艾姆婶婶对多萝茜的反应,书中有一段可怕的描写:“婶婶被这女孩子的笑声吓了一跳,无论何时,只要多萝茜的快活声音传到婶婶的耳朵里,婶婶总要尖声地叫喊起来,并且把她的手压在她的心头;她带着惊奇,看着这个小女孩子——因为她在不论什么东西上,都能够找寻出笑料来。”亨利叔叔“严肃而正经”,他也同样是灰扑扑的,并且从不大笑。他从早到晚工作,“不知道快乐是什么东西”。

只有托托,这条快乐的小黑狗,“让她没有变得跟周围一样灰暗”。但多萝茜从不抱怨。她从没想过离开那个堪萨斯的无趣农场。多萝茜不是爱丽丝,会追着一只白兔或者类似的有魔力的东西跑。对于她看似无聊的生活她并没厌倦。她不是小王子,会在地球上徘徊,收获着智慧——她也不是爱恶作剧的木玩偶匹诺曹,为了变成人类要爬进鲸的嘴里。她只是个被意外丢到奥芝魔法世界的小女孩,因为当她像所有其他同龄女孩一样打算照常忙自己的事的时候,那场龙卷风将她带离了地面,卷上了空中。

多萝茜对回家有着坚定的决心。没什么能比堪萨斯,比属于她严肃的亲戚的、孤零零坐落在穷乡僻壤的那所房子对她来说更重要了。稻草人对她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愿意离开这个美丽的地方,而要回到那又干燥又灰色的叫堪萨斯州的地方去。”她回答道:“这是因为你没有头脑。”她接着解释道:“我们的家乡无论怎样凄凉和灰暗,都不重要,我们以血和肉做的人,住在美丽的他乡,总不如住在自己的家里。因为没有别的地方,比得上自己的家乡好。”

多年来,人们拿出了对这个故事的许多种解读。有人说它是对那个时代政治和经济环境的讽喻(它出版于1900年),或者它反映了作者对平民党(Populist Party)的支持和他对货币改革的想法。去奥芝的黄砖铺的路被比作金本位制,翡翠城对应的是美元和虚幻的理想,而多萝茜的银色便鞋(在电影里是宝石红的)代表了平民党对用自由银币取代黄金的支持。这本书在20世纪30年代被拍成著名的米高梅彩色有声电影,后者也同样被人根据其诞生时代进行了解读(这次它对应的是大萧条)。这些都很有趣,其中一些确实听上去像那么回事——正如其他许多故事,《绿野仙踪》的乐趣之一就是它层层的暗示和寓意。但如果它没有魔力,我们也可能早就把它忘了。这种魔力存在于故事的核心,一种与政治寓言完全无关的微小的魔力。不只是多萝茜神奇地被风卷走又被带到奥芝国这一点,还有她回家时所见的事物。多萝茜安全地回到了堪萨斯,但她的家乡本质上改变了,即使这似乎察觉不到。我们可以从艾姆婶婶改变了的态度中感受到——在多萝茜跑向她的时候,她正在给卷心菜浇水。“‘我亲爱的孩子!’艾姆婶婶喊着,用她的两臂环抱着这个小女孩子,俯在她的小脸上吻着。”

多萝茜教会我们的,也是我们在每个了不起的故事里都能学到的——虚构世界、仙境或者充满魔力的奥芝国并不在远方,其实,它就在我们的后花园里,若我们有发现它的眼睛和找寻它的心,它就信步可及。多萝茜、爱丽丝、韩塞尔和葛雷特[21]都回家了,但他们跟离家时不再一样,因为他们学会了透过全然不同的想象的眼睛去看这个世界。本质的转变是心中的。在一个毫无个性、彼此隔绝的环境里,是心保存了我们最基本的人性,让我们还有可能与其余的世界联系和交流。我们读者就像多萝茜和爱丽丝:我们步入这个魔法世界是为了用自己的眼睛去复原和重述这个故事,这既赋予了故事也赋予了我们自己的生活新的意义。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读者——不只是校园,天涯各处,每一个城镇、每一段人生旅途,都需要。我们需要读者给那被我们称作生活的经验注入新鲜的东西。

有趣的是,作者并没有把多萝茜在奥芝仙境的时光描述成一场梦——是否这些都曾发生过,这留待读者自己得出结论。或许这种对日常现实与梦境之间的界限的模糊,其实才是多萝茜这个故事的真正魔力:对她来说,最有魔力的地方就是她朴素之极的简陋的家。

我初次读到多萝茜的故事是几十年前在德黑兰,那个家如今已不存在;而在华盛顿的新家,我又回头读这本书。我有形的家已经改变,但这个故事依旧,它的魔力依旧。若没有我们后花园里的那个仙境,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呢?同大多数小孩儿一样,我也渴望别处,渴望一个秘密的、隐藏着的地方可以带我去一个平行世界。也同大多数小孩儿一样,我区分了现实与想象的世界——我凭直觉知道,我将不得不在某个时候回到现实生活,没关系,只要我有随身携带的想象的世界就好。而或多或少地,这些故事:在奥芝和仙境的旅行,和匹诺曹深入鲸的胃里,之后去小王子浇那朵花——他那自私的玫瑰——的遥远星球,让我更愿意去经历生活的日常琐事。有时我会觉得,奥芝国,连同爱丽丝的仙境和山鲁佐德[22]的房间都在消散退去,就像光退入了黑暗。我们都知道,失去现实的家园有多容易。但若我们失去了最永恒的家园,这个想象的共和国,我们又会做些什么呢?

经过一场极权主义革命之后的生活和经历一场龙卷风后的一天,这两者并非没有相似之处。氛围或许新鲜灿烂,但周围有大量的瓦砾碎片提醒我们不见了什么东西。你得问自己,我该从哪儿开始拾掇这残局。在一个如伊朗这样古老的国度,讲故事已是一种久经时间考验的抵抗政治、社会和文化入侵的方法。我们的故事和神话成了我们的家园,它们搭建了一种与过去的连续,而过去始终遭受着掠夺与涂抹。对我们许多人来说,快速离开是唯一能生活下去的办法;这并非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可行的,也并非每个人都想如此,但是我们可以通过想象和思想的王国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