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5/11页)

艾拉从战场带回来的棕色小笔记本里,散见于他的观察和信仰的记载之间的,是他在部队里遇到的每一位政治理念相投的士兵的名字和他们在美国本土的地址。他已经开始找寻这些人,往全国各地发信,拜访住在纽约和泽西州的人。一天,我们坐车去了枫林郊区,就在纽瓦克西边,看望前中士欧文·戈尔茨坦,他在伊朗时像约翰尼·奥戴一样非常左倾,艾拉称他是“相当成熟的马克思主义者”,可是,我们发现,他回乡以后,已和拥有纽瓦克床垫厂的一个家族联姻,现在是三个孩子的父亲,追随了过去他一度反对的一切。谈到塔夫脱,哈特莱法案,种族关系,价格控制,他甚至都不和艾拉辩。他只是笑。

戈尔茨坦的妻子孩子和他的岳父母下午离开了,我们一起坐在他家的厨房里喝汽水。戈尔茨坦是个瘦瘦的结实的小个头,有那种傲慢自作聪明的市井的狡猾,他对艾拉说的每件事都嗤笑讥讽。他是怎么来解释他的变节的?“我没什么判断力。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对我,戈尔茨坦则说,“孩子,别听他的。你是在美国,世界上最伟大的国家,有最伟大的体制。当然,人民也有不幸。你以为在苏联就没有不幸吗?他告诉你说资本主义是狗咬狗的无情制度。可若不是狗咬狗的制度那还有生活吗?这个制度与生活恰恰合拍。而且正因为如此,它很是奏效。看,共产党说资本主义的那一套每点都真实无误,而资本家说共产主义的一套也都没错。不同之处在于,我们的制度有效是因为它建立在人人自私的实情之上,而他们的制度却不生效是因为它建立在人类皆兄弟的童话之上,这个童话可笑至极,他们为了让人相信就把人抓起来放到西伯利亚去。他们要让人相信手足情谊这回事,着手来控制人的所有思想,要不就是把人给枪毙了。而同时,在美国,在欧洲,共产党即使已经知道了事实真相,却仍旧继续编织这个童话。无疑,有那么一阵你不太明白。可是你不明白的是什么呢?你明白人。因此你就明白一切。你明白这个童话不可能成真。如果你非常年轻我想还可以。二十岁,二十一,二十二,过得去。可后来呢?没道理一个有平常智力的人能接受这种故事,这个共产主义的童话,而且还轻信它。‘我们要做些奇妙的事……’可是我们知道我们的兄弟是谁,不是吗?他什么都不是。我们知道我们的朋友是谁,不是吗?他也差不多一钱不值。我们也是如此。所以这怎么可能奇妙得起来呢?甚至不需悲观主义,不需怀疑论,只是人们平常的观察能力就能告诉我们那不可能。

“你要到我的资本主义工厂来看看资本家怎样做床垫吗?来吧,你会和真正的工人交谈。这家伙是个广播明星。你这不是和工人谈,和你谈话的是个广播明星。得了吧,艾拉,你是个明星,杰克·本尼那样的——你知道什么做工?这孩子到我厂里就会看到我们怎么制造床垫,看到我们的管理,看到我得密切监视整个生产过程的每一步骤以免他们搞砸了生意。一天二十四小时卖命地干。工人五点钟回家了——我不能。每晚我都在厂里待到午夜。我回家后也不睡,在脑子里把账过一遍。然后早晨六点又到厂里,去开门。孩子,别让他给你灌个满脑子的共产主义思想。全是谎言。赚钱吧。钱不是谎言。钱是记分的民主方法。赚上钱。然后,倘若还有需要,再去证明人类皆兄弟的观点。”

艾拉靠在椅子里,举起胳膊,巨大的手掌交叉在颈后,毫不掩饰他的蔑视,尽管不是对着主人,但为了最大程度地讽刺他,直截了当地对着我说道“你知道人生一大美好感觉吗?也许是最棒的感觉?那就是不畏惧。我们住他家房子的那个贪财的笨蛋——你知道他怎么回事吗?他畏惧。就这么回事。二战中欧文·戈尔茨坦无所畏惧,可现在战争结束了,欧文·戈尔茨坦却怕他的妻子,怕他的岳父,怕收账单的人——他什么都怕。你睁着大眼睛朝资本主义的商店橱窗里看,你要了还想要,你抓了又抓,拿了还拿,你得到了拥有了又积攒,你的信念就此终结畏惧就此开始。而我所有的,无一样是不可以放弃的。你明白吗?我从没有像贪财奴一般为我所遇到的束缚限制。我是怎么会从工厂街上我父亲那处破房子里成就了这个铁林的角色,而艾拉·林戈尔德只上过一年半的高中,又是如何遇上我遇上的这些人,认识我认识的人,享有我现在作为特权阶级正式成员所享有的舒适——这一切如此令人难以置信,因此在一夜间丢失这一切对我来说也不会显得有什么怪异之处。你明白吗?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可以回到中西部。我可以在厂里干活。如果必须,我会去的。决不会变成这家伙这样的胆小鬼。你现在政治上就是如此,”他说,最后看向戈尔茨坦——“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只胆小的兔子,毫无价值的胆小鬼。”

“在伊朗的时候你就是胡说八道,现在还是胡说八道,铁人。”然后,戈尔茨坦又对着我说——我是传声机,搭档表演的,是炸弹的导火索——他说,“从来没人能听进去他说的那一套。从没人能把他当真。这个人是个笑话。他不会思考。从来没做到过。一无所知,一无所思,一无所学。共产党找上艾拉这样的笨蛋就利用他。人类里头最愚蠢不过也就如此了。”接着,他转向艾拉,说,“从我家里滚出去,你这个共产分子蠢货。”

我的心脏已经怦怦直跳了,这时我看到戈尔茨坦从就在他身后装银餐具的碗橱抽屉里掏出一把手枪,我以前从没有见过手枪,只除了纽瓦克警察后臀皮套中放得好好的手枪。这手枪看上去很大,并不是因为戈尔茨坦个头小。它确实是大,不可思议的大,黑颜色,做工精良,铸模的,机械的——明白显示出它的威力。

尽管戈尔茨坦是站在那里用枪指着艾拉的前额,但就是站着他也不比艾拉坐着高多少。

“我怕你,艾拉,”戈尔茨坦对他说。“我一直都怕你。艾拉,你是个狂热野蛮的人。我不会等你对我做出你对巴茨做过的事。记得巴茨吗?记得小巴茨吗?站起来滚出去,铁人。把小马屁精带上。马屁精,铁人没跟你说过巴茨吗?”戈尔茨坦对着我说。“他要杀了巴茨。他要把巴茨淹死。他把巴茨从食堂里拖出去——艾拉,你没告诉这小孩吗?告诉他你在伊朗的事,在伊朗发火的事?一百二十磅的家伙拿着一把餐刀,你知道,那是非常危险的武器,冲向铁人,铁人把他一把抄起来,扛出食堂,拖到码头上,头朝下擎在水面上,抓着他的脚,说,‘游泳吧,乡巴佬。’巴茨哭喊,‘不要,不要,我不会,’铁人又说,‘不会吗?’就把他丢了进去。头朝前飞过码头一侧栽进了阿拉伯河。河水深三十英尺。巴茨直沉下去。然后艾拉转过身,对我们喊上了。‘别管这个红脖人!走开!谁也别靠近!’‘他要淹死了,铁人。’‘让他淹死,’艾拉说,‘站着别过来!我知道我在干什么!让他沉下去!’有人跳到水里去救巴茨,艾拉就随着跳下去,跳在他身上,开始用拳头连着揍他的脑袋,挖他的眼睛,把他压在身下。你没告诉过这孩子巴茨的事吗?怎么会呢?也没跟他说过加威奇了?索拉科呢?贝克尔呢?起来,起来,滚,你这该死的疯子,杀人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