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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炸了邮局吗?”

“是的。”

“你打算也炸掉哈姆林的房子?”

“没有其他办法。”

“除了不去干。梅丽,你得告诉我,谁叫你去干的?”

“林顿·约翰逊。”

“那不行。不!回答我。谁劝你参与的?谁对你洗过脑?为谁干?”

一定有外来压力。祈祷文中说,“让我免受诱惑。”如果人们不受他人指使,为什么这著名的祈祷文里这么说?即使上天赐予特权的孩子也不会自己去干这种事。上帝赐予她爱,赐予她充满爱心、讲求伦理道德并且丰衣足食的家庭。谁招募她、引诱她去干这事?

“你仍然还有这么强烈的愿望,认为自己的后人是无罪的。”

“是谁?不要护着他们。该谁负责?”

“爸爸,你可以恨我一人就行了。”

“你说是自己干的,并且知道也会毁掉哈姆林一家。你这样说的。”

“是的。我是那可恨的人,恨我吧。”

他突然想起她在六年级或七年级写过的东西,那还是在进莫里斯顿高中之前的事。在蒙特索里学校她们班上,老师问她们十个有关“哲学”的问题,每周一个。第一周,老师问,“我们为什么在此?”不像其他孩子写的那样——在此好好干,在此将世界改造得更美好,等等——梅丽的回答是用自己的提问:“猿为什么在此?”但老师觉得这种回答不确切,让她回家认真想想这个问题——老师说,“展开思路去想。”所以梅丽回家后按老师的话做,第二天交上去时加了一句:“为什么袋鼠在此?”在这一点上,梅丽才被老师发现“有些固执”。给班上的最后一个问题是:“生命是什么?”梅丽的答案让她父母那天晚上笑作一团。其他孩子装模作样用心思考的时候,梅丽在桌边想了一小时,然后写出一个不同凡响、简单明了的句子:“生命只是一段你还活着的短暂时光。”瑞典佬说,“你知道,这比听起来要聪明。她是个孩子——怎么发现生命是短暂的?她了不起,我们早熟的女儿。这姑娘会上哈佛。”但是老师却不同意,她在梅丽的答案旁边写道,“这就完了?”是啊,瑞典佬想,就是如此。谢天谢地,就这些,即使无法忍受。

其实他一直就清楚:无须撒旦的协助,她内心所有的愤怒也公开发泄出来。她没受人家的胁迫,也没人可以胁迫她。这孩子曾经给老师写过,不像其他孩子那样认为生命是美好的赐物,是难得的机会,是崇高的事业,是上帝的祝福,而认为只是人活着时的短暂时光。是啊,她的动机全来自她本人,只能如此。她的反抗行为就在于谋杀,而不是别的。不然的话,结果也不会是这种丧失理智的安详。

他尽力让理智再次显现。他费了多大的劲啊。一个理智健全的人接下来该说什么?如果遭到攻击,再次被听到的直言不讳的那些话弄得几乎哭起来——这么平常地说出口却难以置信的一切——一个人可以坚持住,仍然理智行事,可是他接下来该讲什么?如果他还感到像一位称职的父亲,那么作为一位理智的、负责的父亲该说些什么?

“梅丽,我能告诉你我怎么想的吗?我认为你被自己所做的事会遭到的惩罚吓坏了,你不是规避对自己的惩罚,而是将事情揽到自己的身上。我认为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亲爱的。看到你在此,看到你这个样子,这世界上不会只有我一个人才有这种想法。你是个好姑娘,所以你想赎罪。但是,这不叫赎罪,即使国家也不会对你这般惩罚。我不得不对你说这些,梅丽。我必须真实地告诉你这些东西给我的印象。”

“你当然可以。”

“看看你对自己做的事——如果你坚持这样的话,会死的。再这样过一年,你就会死掉——因为自我饥饿、营养不良、污秽不洁。你不能每天来回穿过那些铁道。那条隧道是流浪汉的聚集所——流浪汉不会照你的规则玩。他们的世界是残忍的,梅丽,是恐怖之地——暴力世界。”

“他们不会伤害我,知道我爱他们。”

这些话让他恶心,完全是小孩子气,堂而皇之的自欺欺人。她从这些悲惨的人绝望的奔忙中看到了什么使她这样想?流浪汉与爱?作为一个住在隧道里的流浪汉,对爱的一点点悟性也早被揍出来上百次。太可怕了。她讲话时完全摆脱了口吃,可是满嘴讲的都是这类废话。他曾经梦想——他这了不起的、聪明的孩子将来一定会摆脱口吃——那已经过去。以她急风骤雨的外向性格来说,她神奇般地控制住激动不安的口吃只是要表现这种非理智的清晰和冷静。多妙的报复啊:这就是你想要的,爸爸?好吧,给你。

她能流畅地解释和交谈,现在反而成了最糟糕的事情。

他感觉得到却不想让她听出来的苛刻严厉在他的话音里还是很明显,他说,“你的结局会很惨,梅丽蒂丝。每天试探他们两次,就会发现他们对你的爱有多少。梅丽,他们的饥饿不是为了爱。有人会杀了你!”

“但那是为了新生。”

“我不信,亲爱的,我非常怀疑。”

“爸爸,你能让让步,认为我的猜测和你的一样好吗?”

“我们谈话时,至少能取下面纱吧?也让我看看你?”

“看我的口吃,是这意思?”

“我不知道戴那东西是否有助于消除你的口吃。你说是这样。你也告诉我口吃只是你避免对空气和生活在空气里的生物的暴力行为。你所说的是这意思吗?”

“是的。”

“那么……我可以让步。但我也要告诉你,我认为你即使口吃最终也能过上更好的生活。我没有忽视你遇到的困难,可是如果你非得这样,不愿取下那该死的东西……我真的怀疑……这到底是不是最好的改变。”

“你弄不清楚我一心想干的事情,爸爸。当然我也不理解你想干的。”

“可是,我有动机,每个人都有动机。”

“你不能将灵魂的旅程限制在那种心理,不值得你那样。”

“那么,你来解释,请给我说说。你怎么解释你学的这些东西……在我看来,不过是苦难,没别的。你这样做,是让自己受罪,你选择的这一切都是受罪,梅丽,真正的苦难,没有别的。”——他的声音飘浮不定,他接着讲,理智,理智,责任,责任——“那么,只有那样——明白我讲的?——口吃消失?”

“我对你讲过。我已经没有什么渴求和自我。”

“亲爱的,亲爱的孩子,姑娘。”他一下子坐在地板上的污物之中,非常绝望,尽最大努力控制住自己。

在这极小的房间里,他们相对而坐,近在咫尺,除了从肮脏的气窗上透过来的一些光线外,没有其他光亮。她的生活不需要光亮。为什么?她也发誓拒绝电力的罪恶?她生活中不需要光,不需要任何东西。这便是他们生活的后果:她住在纽瓦克,一无所有;他住在旧里姆洛克,什么都有,除了她。他的好运也该对此负责?穷人对有钱人和占有者的复仇。所有那些自称的穷人,那些善于表演的丽塔·科恩,都尽力把自己想像成父辈最坏的敌人,注意模仿在那些最爱她们的人看来最讨厌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