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人皆知(第6/19页)

大多数因为重读自己两年——抑或一年,甚至半年——的劳动所得,发现它无可救药地误入歧途,不得不将它送上断头台,而被迫中途搁笔的作者,都会因此而感到痛心疾首,生不如死,以致一般需要几个月才能渐渐缓过气来。然而,科尔曼仅甩掉一部像他刚完成的那样拙劣的书稿,就不仅成功地从自己书的残骸中,而且还从自己生活的残骸中,游出水面,重获自由。摆脱了这本书,他现在似乎连一丝一毫清算旧账的欲念都没有了,彻底去掉为自己报仇雪耻,将对方作为凶犯绳之以法的狂热,他不再整日沉浸在蒙冤受屈的心理状态下。除了在电视上看到纳尔逊·曼德拉不等最后一顿可怜的牢饭在他肠胃里消化殆尽就原谅了他的牢头禁子以外,我倒还从来没有见过心态的变化竟然会如此神速地使一个蒙受不白之冤的人改头换面。我想不通,而且,起初,我怎么也不相信。

“就这么一走了事,快快活活地说:‘我不行。’甩掉所有的手稿,所有这些讨厌的——那么,你是否打算填补遭受凌辱而造成的虚空呢?”

“不打算。”他拿起纸牌和用来记分的拍纸簿,我们把椅子拖到搁板桌没有文件的一头。他洗牌,我签,他发。然后,在一种奇异的、由于表面不再敌视雅典娜的每个人——是他们蓄意地、背信弃义地,误判、虐待、玷污了他,将他投入到一场斯威夫特式宏大的厌世工程中——而产生的宁静的满足感里,他开始热情洋溢地回顾过去的好时光,那时他的酒杯斟满美酒,他可观的良知天赋都用在了寻欢作乐上。

他既然不再搁浅在自己的仇恨之中,我们便要谈论女人了。这的确是个全新的科尔曼,或者一个过去的科尔曼,最早的那个刚成年的科尔曼,曾经有过的、最为心满意足的科尔曼——并非幽灵事件之前,被诬为种族主义者之前的科尔曼,而是仅受情欲浸染的科尔曼。

“我从海军退役,在格林尼治村找到个栖身之处,”他一面理着手上的牌,一面开始对我叙述,“我只需下到地铁里去,就像下去钓鱼似的,前脚钻进地铁,后脚就捞上一个姑娘来。后来,”他停下来,捡起我打出的牌,“突然之间,拿到了学位,结了婚,有了工作、孩子,钓鱼的事就此罢休。”

“再没有钓过。”

“几乎再没有过,真的,等于再没有过,跟再没有过没有区别。听到这些歌了吗?”屋子里四个收音机同时开着,即使在外面大路上也不可能听不见。“战争过后,唱的就是这些歌。”他说,“四五年中除了这些歌,就是女孩子,满足了我所有的理想。我今天发现一封信。清理幽灵材料时,发现一封当时其中的一个女孩写给我的信。那个女孩。我是在第一次受聘,在长岛亚特尔斐上班,艾丽斯刚怀上杰夫以后,收到她的来信的。一个几乎有六英尺高的女孩。艾丽斯也是个高个子,但还比不上斯蒂娜。艾丽斯块头大,斯蒂娜却是另一个模样。斯蒂娜1954年给我寄来这封信,今天在扔掉档案时它又出现了。”

从他短裤后面的口袋里,科尔曼抽出装着斯蒂娜来信的旧信封。他还是没套上T恤衫,此刻我们早已离开厨房,待在了回廊上,我不禁注意起这一点——这7月的夜晚是热,但并没有热到那个程度。他以前给我的印象从来不是个将自己巨大的虚荣心延伸到肌体的人,可是现在我觉得他这样展示晒成黝黑色的皮肤似乎不止是在表达一种家居的休闲情绪。袒露在我面前的是一个个头不大、仍有形有状的漂亮男子的肩膀、胳膊和胸脯,肚皮不再是扁平的了,这是肯定的,但还没有一样东西严重失控——总之,是个似乎曾在运动场上以机灵矫健见长,而并非仰仗过人膂力的赛手的体魄。这一切我以前都不曾见过,一来,他总是中规中矩地穿着衬衫;二来,他一直被愤怒的烈火所包围。

以前同样不为我所见的还有那坐落在他右胳膊顶端、恰好位于肩关节处的小小的瞪大的眼球似的蓝色文身——“美国海军”的字样沿着三角肌斜边,刺在一个隐约可见的小铁锚钩状的两臂之间。一个微小的象征,象征着对方生命中无数的遭际,代表着构成他个人历史混乱的雪片似的细节。一个细微的象征,如果真的需要的话,提醒我为什么我们对人的了解再透彻也总会有偏差。

“还留着?那封信?没丢掉?”我说,“一定是封有点意思的信。”

“太有意思了。直到收到这封信我才明白原来我身上已经发生了许多变化。我已结婚了,很负责任地结了婚,我们快要有孩子了,但我并不知道斯蒂娜们从此一去不复返了。收到这封信我才意识到严肃的生活真的开始了——奉献给严肃事业的严肃的生活。我父亲在东奥兰治的格罗夫街开一家酒吧。你是个威克瓦西孩子,不会知道东奥兰治的。那是城市的贫民区。他是那些犹太酒吧老板中的一个,他们遍布泽西城,当然,他们都和雷恩费尔德以及盗贼团伙有联系——非得如此,为的是和盗贼周旋,以求生存。我父亲不是个暴徒,但相当强悍,他要我比他有出息。他在我读高中的最后一年突然死了。我是独子,受宠的独子。他在我对他酒吧里的形形色色的人和事开始感兴趣时,就不再让我在那儿帮他干活了。生活中的一切,包括酒吧——从酒吧开始的——无时不刻不在督促我当个严肃的学生。在那些日子里,我按照当时的课程表,学习高中的拉丁文,还另外选修高级拉丁文、希腊文,酒吧老板的儿子竭尽全力,不可能还有比他更严肃的学生了。”

我们两人玩了一种很快的小游戏,科尔曼摊开手上的牌,给我看他的王牌。当我开始发牌时,他继续讲故事。我以前从没听说过。我以前除了他怎么会那么恨学院的话以外,别的什么也没听说过。

“好吧,”他说,“一旦我实现了父亲的梦想,成了超级体面的大学教授以后,我以为,正如我父亲以为的那样,严肃的生活永远不会结束了。不可能结束,因为你有了证书了。但它结束了,内森。‘他们是否是幽灵呢?’而我就此滚蛋。罗伯特在这儿的时候,他喜欢对别人说我当院长的成功之道源自我从酒吧里学来的规矩礼貌。门第高贵的罗伯特校长愿意把这个酒吧混小子停放在他走廊正对面。特别在那些老字号面前,罗伯特总爱装出因为我的出身而对我大加赞赏的样子,尽管,众所周知,非犹太教信徒实际上对犹太人和他们如何从贫民窟发家致富的故事根本不爱听。不错,在皮尔斯·罗伯特的神情里是有某种程度的讥嘲,即便在那个时候,对,现在回想起来,甚至在那个时候就开始了……”但他不再往下发挥了,不愿再谈了。他作为被推翻君主所怀有的一切烦恼都告一段落,永远不会消逝的冤屈以此宣告寿终正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