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人皆知(第5/19页)

“他们杀死了她,内森。谁想得到艾丽斯会承受不了?但尽管那么强壮,中气那么足,艾丽斯却偏偏承受不了。他们那种品牌的愚蠢即使对一个像我妻子那样的人来说都是太过分了。‘幽灵。’在这个地方又有谁会为我辩护?赫伯特·基布尔?是我当院长时把赫伯特·基布尔调来学院的。当时上任才几个月。把他调来,不仅成为社会科学部门第一名黑人,而且是除了总务部门以外,任何部门都绝无仅有的唯一的黑人。但赫伯特也被像我这样的犹太人的种族主义变成了一名激进分子。‘我在这个问题上,不能站在你一边,科尔曼。我必须和他们站在一起。’这就是他在我去向他求援时对我说的话。当着我的面。我必须和他们站在一起。他们!

“你真该亲眼看到赫伯特在艾丽斯葬礼上的表现。整个儿垮了。崩溃了。有人死了?赫伯特并不想要任何人死。这些鬼把戏只是为了争权夺利才耍的,为了在学院里获得更大的决策权。他们不过是利用了一个可趁之机而已,一种手法,刺激一下海恩斯以及领导层,迫使他们就范,去做他们原本不可能做的事。校园里要有更多的黑人,更多黑人学生,更多黑人教授。代表权——这就是问题所在。唯一的问题。上帝知道,他们并不想要人死,或要人辞职。这对赫伯特也是个突然袭击。科尔曼为什么要辞职?又没有人要解雇他。没有人敢解雇他。他们那样做就因为他们能那样做。他们的意图是把我的脚放在火上再多烤上一阵——为什么我不能耐心一点,稍加等待呢?不到下学期结束,谁还会记得这件事?事件——这个事件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在雅典娜这类种族意识滞后地区必要的‘组织效应’。为什么我要辞职?到我辞职时,这事根本都销声匿迹了。究竟为什么我会辞职了呢?”

就在我前一次造访时,科尔曼一看见我走进门便开始在我眼前晃动什么东西,原来又是一份文件,取自于那些藏有几百份文件、标着“幽灵”字样的档案箱。“你看,我的一个才华横溢的同仁,写的是指控我的两名学生中的一个——一个从来也没有上过我课的学生。她其他的课,除了一门,统统不及格,而且那些课她也难得去上。我以为她不及格是因为看不懂教材,更不要说掌握了,谁知,她不及格是因为她太害怕她的白人教授周身散发的种族主义,鼓不起勇气走进课堂。她指的正是我用言辞表达的种族主义。在一次那种会议、听证,或别的什么名堂上,他们问我:‘是什么因素,据你判断,导致这位学生的失败?’‘什么因素?’我说,‘无动于衷。傲慢。冷漠。个人的不幸。谁知道!’‘但,’他们问我,‘根据这些因素,你给过这学生什么积极的建议?’‘我没有给过任何建议。我从没见过她。如果我有机会的话,我会建议她退学。’‘为什么?’他们问我。‘因为她不适合上学。’

“让我给你读这份文件。听着。由我一名同事所提交的,她支持翠西·卡明斯,认为我们不应当过于苛刻、过于草率地对她做出判断,更不应当排斥她,将她拒之于门外。对翠西,我们必须教育,对翠西,我们必须理解——我们应当了解,这位学者告诫我们。‘翠西来自什么地方。’我来给你读一读最后的几句话,‘翠西出身于一个相当困难的家庭,她在十年级时和直系亲属分离后,就和亲戚住在一起。结果她不善于处理某种境况里的各种现实问题,这个缺点我承认。但她准备,愿意,并且能够改变自己的生活态度。在最近几周内我目睹在她身上诞生的东西是她对逃避现实严重性的实现。’德芬妮·鲁斯的文笔,语言文学系主任,教授的课程包括一门法国古典文学。她对逃避现实严重性的实现。啊,够了。够了。真叫人恶心。简直太让人恶心了。”

这就是我星期六夜晚来和科尔曼做伴时经常看到的局面:一场奇耻大辱正在吞噬着一个仍然精力充沛的人。落难的伟人,还在遭受着失败蒙羞的煎熬。有点类似你无意之间在圣克莱蒙特撞见尼克松,或在佐治亚遇上还没有开始为失败苦行赎罪而当木匠的吉米·卡特。一种非常哀伤的场面。可是,尽管我对科尔曼的痛苦、他被人极不公正地剥夺的一切,以及他似乎不可能停止痛苦怀有深厚的同情,然而在那样一些夜晚,在仅仅啜饮了几滴他的白兰地后,我需要一些像魔术一样的东西使自己保持清醒。

但在这个我正描述的夜晚,当我们漫步走进他那间在夏天当做书房的、有纱门纱窗的、很是凉爽的侧面回廊时,他对世界的态度却是友好得不能再友好了。在我们离开厨房时,他已从冰箱里拿出几瓶啤酒,我们分坐在他当书桌用的长条搁板桌两边,桌子的一头堆放着作文簿,大约有二三十本,分成三摞。

“嘿,你瞧,”科尔曼说,他此刻沉静、开朗、焕然一新,“就是那东西。幽灵。昨天完成初稿,今天花了整整一天的功夫通读一遍,每一页都叫我恶心。单看那笔恶劣的字就足以让我鄙视作者了。要我花一刻钟去看它都没门,更不用说两年的时光了……艾丽斯就因为这气死了,谁会相信?我自己都不再相信了。把那么冗长的东西变成一本书,让一个正常的人倾吐满腹牢骚,并写成个像样的东西,至少要花上两年多时间。而我又能得到什么呢,再花两年去想‘他们’?这倒不是说,我终于原谅他们了。别误解我的意思:我痛恨那些杂种。我痛恨那些下贱的杂种,就像格列佛跟马一起生活以后痛恨整个人类一样。我是以一种真正的人的本能痛恨他们,不过那些马我总觉得有些可笑。你觉得呢?我刚到这儿的时候,总把那些马想象成管理这地方的新教机构。”

“你看上去挺精神的,科尔曼——只有那么一点几乎看不出的过去的疯癫。三星期,一个月,不管多久以前,反正我上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沉陷在自己的血泊中无以自拔呢。”

“就因为这个东西。但我读过了,一文不值,没事了。我不会像专业作家那样写。我写的是我自己,我想不出调度距离的绝招。一页又一页,还都是原始的东西。不过是一份自我辩白备忘录的蹩脚翻版。无济于事的辩白。”他微笑着说,“基辛格每隔一年能写下一千四百页这一类的东西,但我不行。虽然我可能在自我陶醉的瞬间显得很盲目自信,但我不是他的对手。我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