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第6/9页)

我整个身体都痒了起来,仿佛我刚卸了石膏绷带,还没有适应新的行动自由。在南方,人人都认识你,可是到了北方就等于跃进了未知世界。多少个白天,多少个夜晚,你可以在这个大城市的街上逛荡,可是遇不上一个你熟识的人?你真的可以重新做人。这个想法真吓人,因为世界仿佛在我眼前流动起来。一切界线都消失了,自由不仅仅是对必然的认识,也是对可能的认识。我坐在那儿直发抖,因为这简短的一瞥使我看到了赖因哈特的多面人格所引起的形形色色的可能性,我想不下去了。这么无边无垠,纷纷乱乱,实在令人无法静下心来思考。我看了看磨制的墨镜、镜片笑了起来,我原来只是想利用它乔装一番,可是它却成了一件政治工具;因为既然赖因哈特能利用它干他的勾当,当然我也能利用它干我的工作。说起来再简单不过了,可是这副镜片却为我打开了一个现实的新天地。委员会会怎么说?他们的理论该怎样为他们解释这样一个天地?我回忆起有一条新闻说什么一个擦皮鞋的男孩在南方受到隆重接待,因为他没戴他常戴的多布斯牌帽或斯泰生牌帽,而是在头上盘了条白色头巾。想到这儿我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别人即使只是暗示有这类事存在,杰克听了也会勃然大怒。可是这里有真理,这是确确实实的混乱状态,他还自以为他能对这种混沌世界加以描述——现在看来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脱离了兄弟会,我们就等于脱离了历史;而在兄弟会内部,他们又看不见我们。我们一事无成,情况糟透了。我很想避而不谈现实,可又想讨论讨论,向别人请教,希望有人能告诉我这只是短暂的感情上的幻觉,我希望世界下面的支柱都放回原处。因此,我此刻确实感到需要见汉布罗。

我刚站起身来准备走,眼光忽然落在墙上的地图上,我不禁讪笑起哥伦布来。他发现了一个什么样的印度!我快走到过道顶头时蓦地想起了一件事,马上折回来把帽子和眼镜戴上。这两件东西挺有用,能让我在街上安全行走。

我要了辆出租汽车,汉布罗住在西八十街上。我一进门廊就把帽子塞在胳膊下,墨镜放在口袋里,和塔普兄弟的脚镣,克利夫顿的纸娃娃放在一起。口袋里东西塞得满满的,快要装不下了。

汉布罗亲自把我领到一间摆满一排排书籍的小书房。从套间里另一处传来了一个小孩唱《矮胖墩》的歌声,它唤醒了我首次在复活节演出的回忆,那次我站在教堂观众前面把词给忘了,至今想起还有些惭愧……

“我的孩子,”汉布罗说,“说起不肯睡觉的理由来头头是道,真是个油嘴。”

那孩子又唱起《钟声叮当》来,速度飞快;汉布罗把门关了,一边嘟囔了几句关于那小孩的话。我瞅着他,突然一阵恼怒。我满脑子想的是赖因哈特,我何必上这儿来呢?

汉布罗个子很高,他架起二郎腿时,两只脚都能碰到地上。他是我的启蒙老师,但是我现在后悔上这儿来。汉布罗思考问题完全是律师那一套,逻辑性强,但思路非常狭隘。在他的眼里,赖因哈特只不过是个罪犯,而我如此着迷说明我被拖进了纯粹的神秘主义……我想:别指望他会谈什么新看法。于是我决定请他谈谈我那个区的情况,然后再告辞……

“嗯,汉布罗兄弟,”我说,“我那个区怎么办?”

他瞅着我,干巴巴地笑了一笑。“我是不是惹你厌烦了,因为我没完没了地谈我的小孩?”

“喔,不是,不是这样,”我说。“今天这一天真够我受的。我神经紧张。克利夫顿死了,区里的情况又这样糟,我想……”

“当然,”他没有收起笑容,“可是你为什么为区里的事发愁呢?”

“因为局势正在变得越来越无法控制。拉斯那伙人今儿晚上曾经想袭击我,而我们的力量确确实实越来越削弱了。”

“那真遗憾,”他说,“可是无论采取什么行动,都会打乱我们的宏大计划。很不幸,兄弟,不过你们那儿的会员只好作些牺牲了。”

套间另一处的小孩不再唱歌了,四周阒无声息。我注视着他那棱角分明但安详平静的脸庞,想从中揣摩他的话是否真诚。我能够感受到某种深刻的变化,仿佛赖因哈特的出现在我们之间造成一条鸿沟,虽然我们促膝而坐,但是我们的声音却无法越过这条鸿沟,只是跌入深渊,连个回声也没有。我想否认它的存在,可是两人之间距离太远,谁也把握不住对方讲话中的感情色彩。

“牺牲?”我的声音说道。“你说得倒轻松。”

“轻松不轻松还不是一样。谁脱离了组织,谁就应该被认为是可有可无的。必须严格遵守新的指示。”

真像在表演轮唱,就是听起来有一种虚假感。“可是为什么?”我说。“为什么对我们区要改变指示呢?那儿需要的是老办法——特别是在当前。”不知怎么的,我的话里表达不出应该表达的紧迫感;况且在我内心里赖因哈特还在作祟,就在我的内心表层以下翻来滚去;这件事与我有切身关系。

“兄弟,这很简单,”汉布罗说。“我们正在和其他政治团体组成临时联盟,一部分兄弟的利益必须牺牲于整体利益。”

“为什么过去没人告诉我?”我说。

“到时候委员会会通知你的——目前,牺牲是必要的——”

“为什么不能让那些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人自觉自愿地作出牺牲呢?我的群众不理解他们为什么成为牺牲品。他们甚至不知道他们已经成为牺牲品——至少想不到被我们牺牲了……”不过这时我心里却在想:他们不是甘心情愿受赖因哈特的骗吗?如果他们同样甘心情愿地受兄弟会的骗呢?

想到这儿我不禁猛地坐正,我脸上的表情必然很奇特,因为汉布罗(他两肘搁在椅子扶手上,两手指尖对着指尖)扬起眉毛,仿佛在等我接着往下讲。然后他说:“纪律性强的会员会理解的。”

我从口袋里取出塔普的脚镣,手一伸就套在了指关节上。他却没有留意。“你难道没看到纪律性强的会员已经为数不多了?今天的葬礼吸引了成百上千的群众,而他们只要看到我们没有下一步的行动就会脱离我们的。现在在街头巷尾人家到处攻击我们。这一点你难道不明白?有些团体在散发请愿书,拉斯在鼓吹暴力。如果委员会认为这件事会就此平息下来,那就错了。”

他耸了耸肩。“我们必须冒这个风险啊。我们大家都必须为整体利益作出牺牲,通过牺牲才能取得变革。我们遵循现实的规律,因而我们作出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