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第5/9页)

我一口气跑过几个街口,停下来时上气不接下气,心里既高兴又气愤。人怎么会愚蠢到这个地步?是不是人人都疯了?我向四周张望。街上灯火明亮,人行道上熙熙攘攘,我站在人行道沿想缓口气。前面的街头上方挂了一张招牌,上面一只十字架在人行道上熠熠发光:

圣路之站

看啊,上帝显灵

字母射出深绿色的光芒,我琢磨不出这绿光来自我的墨镜片呢,还是因为霓虹灯管就是绿色的。三两个醉汉踉踉跄跄地走过,我朝汉布罗家走去,只见一个人坐在人行道沿上,头埋在膝上。汽车来来往往。我继续往前走。两个脸色一本正经的小孩走过来,他们在分发传单,起先我不要,后来又转回去拿了一份。不管怎么样,我得知道黑人居民里的动态。我手持传单,走近街灯就读了起来。

看吧,那是你原来看不见的

哦,上帝,你的意志将实现!

我无所不见,无所不知,无所不说,

无病不治。

你们将看到神异奥秘!

——布·普·赖因哈特牧师,

灵魂工程学家

万古长青

新奥尔良的圣路之站,神秘之乡,

伯明翰,纽约,芝加哥,底特律和洛杉矶

上帝无所不能

请到圣路之站。

看吧,那是你原来看不见的!

和我们一起礼拜,一起祷告吧,每星期三次,

和我们一起接受古老宗教的

崭新启示!

看吧,看不见的如今显了灵

看吧,那是你原来看不见的

汝等已厌倦,何不回家转!

我能实现你的梦想!别等了!

我把传单往阴沟里一扔又朝前走去。我缓缓而行,呼吸还是有些喘急。这可能吗?不一会儿我走到招牌前面。招牌下是一座由货栈改装的教堂。我踏进短浅的门廊,用手帕擦了擦脸。我听到有人在我身后作老式的祈祷,声音时起时伏;打我离开学院后,我就再没有听到这种祈祷;而且即使在那时,只有当我们邀请访问学院的乡村牧师来作祈祷时才听得到。声音起伏抑扬有致,恍恍惚惚——既是教徒们列举经受的人间苦难的倾诉,又是声乐高超艺术的如痴如狂般的表演,也是对上帝的吁求。我一面擦脸,一面乜斜着眼看画在窗上的粗陋的圣经故事画,正在这时有两位老太太向我走来。

“晚上好,赖因哈特牧师,”一位老太太说。“晚上暖洋洋的,我们亲爱的牧师好吗?”

啊哟,我想,糟糕;不过还是承认好,如果否认,麻烦会更多。我用手帕捂住嘴,瓮声瓮气地说:“姐妹们,晚上好。”同时我闻到了手上一股那位姑娘的香水味。

“这是哈里斯大姐,牧师先生,她来参加我们这个小小的团体。”

“愿主降福于你,哈里斯大姐,”我握住她伸出的手说。

“牧师先生,我好多年前就听过你布道。那是在弗吉尼亚州,那年你还是刚满十二岁的孩子。现在我来了北方,看到你还在宣扬福音,为主效劳,真得赞美上帝啊。在这邪恶的城市里,你还在传布古老的宗教——”

“呃,哈里斯大姐,”另一位大姐说,“我们还是进去吧,好早一点找到座位。况且牧师好像还有别的事呢。不过牧师先生,你今天来得早了一点,是吗?”

“是的,”我用手帕轻轻往嘴上一拍。她们是南方型的老妈妈一类人,这使我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绝望。我真想告诉她们赖因哈特是个骗子,不料从教堂内传出一声呼喊,接着乐声大作。

“听,哈里斯大姐。这就是新型的吉他乐曲,我告诉过你这是赖因哈特牧师给我们搞来的。真是太奇妙了!像是天堂里的音乐!”

“赞美上帝,”哈里斯大姐说。“赞美上帝!”

“对不起,牧师先生,我得去见贾德金丝大姐,和她谈谈她为建筑基金募捐的事。还有,牧师先生,昨晚上我卖出了十份你的布道记录,那些布道演说真是激动人心!我还卖了一份给我那位白人女东家。”

“愿主降福于你,”我发现自己的声音由于绝望而变得沉重,“降福于你,降福于你。”

这时门开了,我越过她们的头部往里看,只见一间挤满了人的小屋子,男男女女都坐在折叠椅上,最前面一位身穿泛黄的黑长袍的瘦长女人正在一架竖式钢琴上弹奏狂热的“布基—伍基”,一位头戴便帽的年轻男子在电吉他上一本正经地弹即兴重复乐段。在闪闪发光的白、金两色相间的布道坛上方,从天花板那里垂下一只扩音器,电吉他就接在扩音器上。一位男人,身穿缝制精致的、高高衣领上绣着花边的红色主教服,靠在一部硕大无比的《圣经》上,开始领着大家唱一首激发宗教狂热的赞美诗,而教徒们不知用什么语言在大声唱和。在他的身后的墙壁高处,用金字排成一个弧形:

要有光31!

整个景象在绿光中抖动,模模糊糊的,给人一种神秘感。门关了,声音低了下来。

我真受不了。我摘下眼镜,把白草帽小心翼翼地往腋下一塞,就走开了。这可能吗,我想,这真的可能吗?而我明知道这确确实实存在。我过去就听说过这类事,不过从来没有靠得这样近。还有,他难道无所不是?既是彩票掮客赖因,又是赌棍赖因,行贿人赖因,情夫赖因,牧师先生赖因?难道他的名字可以拆成两半,既是赖因,又是哈特,既是皮,又是心32?究竟哪一半是真?可是我有什么可怀疑的?他是个多面人,神通广大,吃得开。浪子赖因哈特。这事完全真实,就像我是个真人一样毫无疑问。他在可能性这个世界内漫游,而他对这一点很清楚。他比我老练得多,而我只是个傻瓜。我真是既是瞎子,又是疯子。在我们所居住的世界上无界线可言。它是无边无际的一片炽热而动荡的液体,于是坏蛋赖因就浑水摸鱼了。也许只有赖因这个坏蛋才能在这个世界混得开。这没法令人相信,可是也许只有无法相信的事才是可信的。可能真理一向就等于谎言。

也许,我想,这一切想法会从我身上淌落,消失,就像一滴滴水从杰克的玻璃眼球上淌走一样。我应该寻觅一个适当的政治分类法,给赖因哈特和他的存在条件贴个标签,然后丢之脑后。我匆匆忙忙离开教堂,神不守舍地回到办公室,这时我才想起我原来是打算去汉布罗家的。

我虽然心情沮丧,但是被这件事迷住了。我很想结识一下赖因哈特,可是心里乱糟糟的,因为我知道没有必要去结识他,既然我已知道此人存在于世界上,我又曾被张冠李戴,这就足够使我确信赖因哈特是真实的。这事不可能,可又是真的。之所以可能,仅仅是因为这事不为人所知。杰克做梦也不会想到有这种可能性,托比特自认为接近现实,实际上是无知,他也不会想到的。知道的东西太少了,而不知道的太多了。我想起克利夫顿和杰克本人,对他们又真正了解了多少?别人了解了我多少?在我过去的生活里,谁曾是我的真正对手?而过了这么久,我才发现杰克丢了只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