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2/7页)

多年以后,我家的每个亲戚——莉姨、吉米舅舅,甚至还包括琳赛——都会反复提到“阿嬷那时候对你太严厉了,实在是太严厉了”。她在家里有三项规定:考个好分数、找份好工作,还有“别他妈偷懒,过来帮我”。没有特定的家务清单,不管她在干什么我都得过去帮忙。而且她也从不告诉我应该干什么——她只是每次她在忙着什么而我又没帮忙的时候对我大喊大叫。

但是我们在一起的生活还是非常快乐的。阿嬷这个人刀子嘴豆腐心,至少对我是这样。有次周五的晚上她命令我和她一起看一档电视节目,是关于令人毛骨悚然的谋杀之谜的,而这种类型的电视节目正是阿嬷的最爱。到了情节最紧张的时候,也就是让观众惊吓得跳起来的那一段,阿嬷突然把灯关掉了,然后冲着我的耳朵大叫。她之前看过那一集节目,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让我在那里坐了45分钟,仅仅是为了能在这个特定的时间吓我一跳。

与阿嬷住在一起最大的好处就是,我开始明白一直支撑着她的是什么了。在那之前,我一直不满的是我们在布兰顿阿嬷去世之后就很少去肯塔基了。刚开始的时候还不容易察觉,但等到我开始上初中的时候,我们每年去肯塔基只有几次,而且每次只是待上几天。和阿嬷住在一起的日子里,我知道阿嬷与她的妹妹罗丝——一位非常仁慈的老妇人——在她们的母亲去世后有过一次争吵。阿嬷曾希望能把家里面的老房子作为家庭团聚的地方,而罗丝则希望把这座房子送给她儿子一家。罗丝的立场有一定的道理:住在俄亥俄州和印第安纳州的兄弟姐妹都不常回来,所以不如把这个房子交给一个真正需要的人。但是阿嬷担心的是如果没有了这座房子,她的孩子们和孙辈们在杰克逊就没有一个落脚的地方。阿嬷的话也不无道理。

我开始理解了,对于阿嬷来说,回到杰克逊其实是一项需要完成的任务,而不是可以带来快乐的旅途。对于我来说,杰克逊那里有我的舅姥爷们,是追逐乌龟的嬉戏,是从在俄亥俄州萦绕在我生活中的不稳定中脱身享受片刻的安宁。到杰克逊意味着我可以和阿嬷住在一起,可以在三个小时的路上讲述并听故事,以及大家都知道我是大名鼎鼎的吉姆和邦尼的外孙。但是,杰克逊对阿嬷来说却大不一样。那里是她小时候时常会饿肚子的地方,是少女时代因为怀孕丑闻而逃离的地方,是许多朋友丧命于煤矿的地方。我是想从别的地方逃到杰克逊,而她当年正是从那里逃出来的。

到了晚年,因为活动能力有限,所以阿嬷非常喜欢看电视。她喜欢不着边际的幽默和长篇的剧集,因此有很多电视节目可供她选择。但是她最喜欢的节目还是美国家庭影院频道的《黑道家族》(The Sopranos)。回过头来看,这部关于极度忠诚,有时还带有暴力的外来者的节目能引起阿嬷的共鸣一点都不奇怪。只要把人名和时间改一下,节目里面的意大利黑手党看起来就非常像阿巴拉契亚地区的哈特菲尔德和麦科伊家族之间的宿怨。里面的主要人物托尼·瑟普拉诺是一个残暴的凶手,不管用什么标准来看都是一个可怕的人。但阿嬷钦佩他的忠诚,钦佩他会为了保护自己家族的荣誉而无所不用其极。虽然这家伙杀害了无数的敌人,而且还极度酗酒,但阿嬷对他唯一的批评只是关于他对妻子的不忠。“他总是到处跟女人睡觉。这点我不喜欢。”

那也是我第一次以旁观者、而不是受众的角度感受到了阿嬷对孩子们的爱。她经常帮琳赛或莉姨看孩子。有一天她帮忙照料莉姨家的两个小女儿,而且莉姨家的狗也放在后院。当那只狗吠的时候,阿嬷大喊道:“闭嘴,你这个狗娘养的!”我的表妹邦尼·罗丝就跑到后门那里,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学着喊“狗娘养的!狗娘养的!”。阿嬷赶紧蹒跚地走到邦尼·罗丝那儿,把她抱进了怀里。“嘘!你可别说这个,要不我可就麻烦大了。”但阿嬷说这话的时候已经笑得前仰后合了,都差点没把话说全。

过了几个星期,有次我放学回家问阿嬷那一天过得怎么样。她告诉我她那天过得好极了,因为她照看了琳赛的儿子卡梅伦。“他问我自己能不能像我一样说‘操’。我告诉只能在我家这样。”然后阿嬷就轻声咯咯笑了起来。不管阿嬷身体感觉怎样,哪怕是被肺气肿折磨得连呼吸都困难,哪怕是臀部的疼痛让她几乎走不动路,她从来不会拒绝“和这些小孩子们待在一起”的机会。阿嬷爱着他们,而我也开始理解为什么她一直梦想成为一位为受虐待和被忽视的儿童发声的律师。

有段时间,阿嬷为了缓解那种让自己行走困难的疼痛而接受了一次重大手术。因此她在疗养院住了几个月,所以我就不得不独自居住,幸好这段时间并不是很长。每天晚上她都会给琳赛,给莉姨,或者是给我打电话,每次都重复同样的要求:“这里的食物实在是太他妈难吃了。你能不能去趟塔可钟(Taco Bell)给我带份豆泥馅儿的玉米卷饼?”确实,阿嬷恨透了疗养院的所有东西,有次还让我答应她,如果以后她出不去的话,让我拿上她那把0.44英寸口径的马格南手枪然后冲她脑袋开一枪。“阿嬷,这事儿你可不能让我干。我的余生都会在监狱里度过的。”“好吧。”阿嬷说道,然后又想了一会儿,“那你就想法搞到点砒霜。这样就不会有人发现了。”

后来我们发现,她当时接受背部手术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她是有块髋骨骨折了,当一名外科医生把这块髋骨修好以后,她就又能站起来了,虽然从那以后就用上了步行器或拐杖。当我成为一名律师以后,我常常惊讶我们当时居然从没想到因为这起医疗事故而状告那个给阿嬷多余地做了个背部手术的医生。但是,就算我们想到了,阿嬷也肯定不会同意的:她一直主张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打官司。

有时我每隔几天就能见到一次母亲,而有时则一连几个星期音讯全无。在某次分手后,母亲在阿嬷家的沙发上过了几个月,而我和阿嬷都很享受她的陪伴。母亲尝试修补我们之间的感情,只不过是用她自己的方式:当她有工作时,每次发工资的当天她都会给我钱,我几乎可以确定她给我的钱远超她能承受的范围。出于某些我所不能理解的原因,母亲把金钱等同于感情。可能她觉得如果不给我厚厚的一沓零用钱的话,我就感觉不到她对我的爱。然而,我从来就不在意那些钱。我只是想让她健健康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