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4页)

阿嬷晚年的时候,偶尔会提起自己一个在襁褓之中就去世的女儿,她还让我们相信这个女儿是在他们最大的孩子——我的吉米舅舅(Uncle Jimmy)——之后出生的。在我的吉米舅舅和我母亲出生之间的10年里,阿嬷曾流产七次。但是,最近我姐姐发现了一份“婴儿”万斯的出生证明,那就是我从未得知的姨妈。可惜的是,我这个姨妈死得那么早,以至于她的出生证明上还写着她的死亡日期。那个促使阿嬷和阿公搬到俄亥俄州的婴儿连她人生中第一个星期都没过完。在那张出生证明上,婴儿那伤心欲绝的母亲谎报了自己的年龄:当时她才14岁,而她丈夫也不过17岁,她不能把真相说出来,否则她就会被送回杰克逊,而阿公则会被送进监狱。

阿嬷迈向成年生活的第一次尝试以悲剧告终。现在我时常想知道:如果没那个孩子的话,她会不会一直留在杰克逊?她会和吉姆·万斯私奔到陌生的土地上去吗?阿嬷的一生——也是我们整个家庭的轨迹——可能都会因为这个只活了6天的小婴儿而改变。

不管是什么样的经济机会和家庭需求驱使了我的阿嬷和阿公到了俄亥俄州,他们毕竟是到了那里,而且再也没有回头路。阿公在一家叫作阿姆科(Armco)的钢铁公司找到了一份工作。阿姆科在肯塔基州东部的招聘力度相当大,他们公司的代表冲进一个个像杰克逊那样的镇子,对那些愿意北上在工厂做工的人们许诺美好的生活(诚然如此)。当时有一种鼓励举家迁徙的特别政策:那些有家庭成员在阿姆科工作的申请者会被优先录用。阿姆科并不是仅仅雇用肯塔基州阿巴拉契亚山区的那些年轻人,他们还积极地鼓励这些年轻人把自己全家都带上。

当时有许多家工业企业都采用了类似的策略,而这些策略看起来都挺管用。在那个时期,美国有许多像杰克逊和米德尔敦这样的地方。研究人员们发现,历史上有两大拨从阿巴拉契亚山区向东西部工业发达的地区的移民潮。第一次是在一战后,那时从战场上回来的士兵发现在肯塔基州、西弗吉尼亚州和田纳西州那些尚未工业化的山区找份工作几乎是不可能的。这拨移民潮直到北方地区惨遭大萧条才结束。[4]

阿公和阿嬷所置身的是第二次移民潮,这拨移民潮中不仅有从战场上回来的士兵,还有阿巴拉契亚山区20世纪四五十年代那些数量急剧增加的年轻人。[5]与周围那些州比起来,经济落后的肯塔基和西弗吉尼亚山区仅有两样拿得出手的东西,而这两样也正是北方工业地区所需要的:煤炭和乡下人。这两样东西大量地流出阿巴拉契亚山区。

具体的数字很难确定,因为相关的研究往往测量的是“净迁出”,即那些离开的人减去进来的人。而许多家庭在不停地往返,因此就使这项统计数据出现了偏差。但可以确定的是,上千万的乡下人曾踏上那条“乡巴佬公路”——这个比喻深受北方人的欢迎,因为他们的城市里满是像阿嬷和阿公这样的外乡人。

这次移民的规模是惊人的,在20世纪50年代,每100名肯塔基人中就有13个搬到其他州。某些地区的迁出比例比这要高得多:在哈伦县(Harlan)这个因为一部关于煤矿罢工的奥斯卡获奖纪录片而为人所知的地方,有30%的人口选择了移民。1960年,俄亥俄州的1000万人口当中,有100万是在肯塔基州、西弗吉尼亚州和田纳西州出生的。这其中还没包括那些来自阿巴拉契亚南部山区的大量移民,也没包括那些骨子里面其实是乡下人的移民的下一代和下下一代们。毫无疑问,移民的下一代和下下一代肯定不在少数,因为乡下人的生育率比当地人要高得多。[6]

简言之,我阿嬷和阿公的经历是再寻常不过的了。整个地区很大一部分人都收拾家当向北迁徙。如果读者想要更多的证据,就请在感恩节或圣诞节的后一天到肯塔基州和田纳西州任何一个北向的公路上看一看,基本上每辆车的车牌都是来自俄亥俄州、印第安纳州或密歇根州。这些车上都装满了回乡过节的乡下人。

阿嬷一家每次都满怀热情地投身于这种来回的迁徙。在她7个兄弟和妹妹中,佩特、保罗和盖瑞都搬到了印第安纳州从事建筑行业,每个人都有份成功的事业,也赚了不小的财富。罗丝、贝蒂、红树莓和大卫选择了留下,他们的日子都过得捉襟见肘,除了大卫按当地的标准来看过得还稍微舒服一些。到了人生的尽头,离开杰克逊的四个与留下来的四个相比,社会上和经济上的地位明显要高出许多。正如阿公在年少时就曾想到的那样,乡下人最好的出路就是出走。

对于阿嬷和阿公来说,在米德尔敦感到孤独反而是不正常的事情。虽然他们与自己的大家庭相隔绝,但他们却很难从米德尔敦的广大人群中被隔绝出来。米德尔敦大多数居民都是从别的地方搬到这里的新工厂来工作的,而这其中的大多数又是从阿巴拉契亚山区来的。那些主要的工业企业所采取的以家庭为基础的招聘手段[7]取得了他们想要的效果,而这之后的结果也不难预料。在整个中西部的工业地区,由来自阿巴拉契亚山区的人们和他们的家庭组成的社区像雨后春笋一般涌现,简直就是凭空冒出来的一般。

某项研究显示:“移民潮并没有摧毁一个个的社区和家庭,而是把他们运到了别的地方。”[8]在20世纪50年代的米德尔敦,阿嬷和阿公发现自己置身的环境既陌生而又熟悉。陌生是因为他们第一次离开了自己熟悉的阿巴拉契亚山区那样的支持,而熟悉则是因为他们身边仍到处都是乡下人。

我很想告诉读者阿嬷和阿公是怎样在新的环境中发迹,又如何撑起成功的家庭,然后又怎样在退休后过上了惬意的中产阶级生活。然而事实并不尽如此。事实上,阿嬷和阿公在新的生活中挣扎过,而且一直挣扎了数十年。

首先,那些离开肯塔基山区去谋求更好生活的人被打上了一种不寻常的烙印。乡下人有一种说法“自我膨胀得裤衩都装不下了”——用来描述那些认为自己和出身的地方比起来要高贵一些的人。当阿嬷和阿公到俄亥俄州之后很久,他们都会被家乡的人们这样称呼。那种把自己家庭抛在身后的负罪感是那么的强烈,以至于阿嬷和阿公不管出于什么样的目的,都会定期回老家看看。

这种情况在来自阿巴拉契亚山区的移民中非常常见:十个人里面有九个在一生中会“回家”,而十个人里面至少有一个大约一个月就会回去一次。[9]虽然20世纪50年代时开车差不多需要20个小时,但是阿嬷和阿公经常回杰克逊,有的时候甚至连续好几个周末都回去。经济流动性不仅带来了许多压力,还带来了许多新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