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田园颂(第5/18页)

他已经快要跌倒在地了,不知是谁的一双手托住了他。从下面把他牢牢地托住了,而且热情洋溢的呼唤:“向前走啊!向前走!”他被扔了起来,扔到了空中,他于是就在天空里飞翔、翻跟头。而太阳呢,太阳忽而落入庭院里,忽而直接贴近他们眼前,忽而又如同小球一样滚到了菜园之外,奔向森林,奔向山巅。由于胜利的喜悦,小男孩在空中被呛得喘不出气来,他惊叹着、欢笑着、尖声呼喊着。他还没有意识到,他这是第一次领略到了生活的甘美,这甘美是由这种危险的飞行所构成的。他心中只有一种感受、只有一种永恒的希望:你的下面有许多坚强有力的手,它们随时准备从下面托住你,使你不至于跌落,摔到坚硬的土地上。这种希望就产生了生活的信心,于是已经中止了工作的心脏、已经滚落到遥远的某个角落里的心脏又重新收缩了,重新返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你自己也不会飞到“妖婆儿”那里去。奶奶说这是不知改悔的爱骂人和爱亵渎上帝的爷爷的说法。

挨着院内附属建筑有一小块肥沃的土地,由栅栏隔离着,它们施了草木炭肥和骨肥。从外表上看,这块土地既平常又实用。只有在宽阔的地界上有高低不平的杂草丛生,罂粟花颜色鲜红,然而它的花期却不长,它们只有在仲夏时节才会使菜园处处生辉。罂粟花的长相并不出奇,或浅灰色,或深红色,或者那颜色就像是灯光一样。花蕊中间有一个小小的黑十字,十字里垂着一粒钻石样的罂粟籽,毛茸茸的。罂粟籽的茸毛里总有一些熊蜂飞舞。种植它们时,老奶奶就念念有词:“我种上一把籽儿,它长出一大片来。”这里还有另外一种奢侈品:菜园子中间是一大片豌豆,构成了一个难以逾越的小岛。豌豆秧没有腿也没有手却爬上了小树。有的夏天,马铃薯地里会长出十几株黄耳朵的向日葵,葵花籽儿常常长不成熟,但是它们也会给小孩子们带来不少麻烦,让他们流些眼泪。大脸盘上长着麻子的向日葵招引来许多蜜蜂、熊蜂,它们嗡嗡叫着,碰掉了胚珠里的花粉。不仅如此,向日葵还引逗年轻的爱洗劫菜园的人跃跃欲试。小强盗们钻进菜园之后,先是抓住向日葵粗糙的后脖颈。一颗颗向日葵的脖颈就像是士兵们剃光了的后脑壳,小强盗们把向日葵按倒在地上,向日葵脸庞朝下,黄耳朵向四处伸开着,小强盗们使劲地扭动着像鹅的长脖子似的向日葵秆儿,终于在折断了之后把向日葵盘儿塞到自己怀里,然后就一个个逃到森林里去了,裤子刮到栅栏板条上破得一条条的。到处都是如此,人人都知道,萝卜和豌豆是给小偷儿种植的,向日葵是为小孩子们种植的。只是有一件事情令人百思不解:一旦在菜园里捉到了小强盗,大婶们,特别是大叔们,尽管过去也曾经干过洗劫菜园的营生,现在却以一种愉快而又凶狠的甜蜜感,用带刺的树条抽打小歹徒们毫无遮掩的屁股。

要是和挨西伯利亚树条的抽打相比,中世纪的火刑都可以说是一种游戏。真要是受火刑,如果是干柴烈火,点着之后冒几次火苗就完事大吉了!可是屁股上挨鞭子,大约会有两周时间是不能见人的。坐也坐不下,躺也躺不住,痛得直喊叫,流眼泪,还要在奶奶面前忏悔,哀求她往挨抽的地方涂上一点酸奶油。

菜畦里还有什么美丽的东西吗?有的,那就是金盏花! 真不知道它们是从哪里飞来的,又是怎样生长起来的。有时候,直到大冷天,它们还像煤火炭一样照耀着绿色的草丛。烟草则是在不适于耕种的土地上偷偷开花。好的土地任何一位农妇也不会种烟草的。她们认为这种植物毫无用处,之所以给农夫们种上一丁点儿,那叫做略施小惠,因为没有男人,什么事业也经营不成,什么人也生育不出来,连人类延续后代也会停止。

垄台上的一切都是那样丰富多彩和自由自在。有的植物被其他植物压扁了,可是被压扁的植物仍然还能生长,并且为自己的胆大妄为不屈不挠而洋洋自得。一点儿也不错。大麻、艾蒿、荨麻、牛蒡草、梯牧草和冰草欺住了其他所有的植物,让它们难以生存。可有的时候花忍草、艾菊莲叶座的叶梗会忽然拔地而起,如同是钻出来的野蒿草一样,或者大翅蓟乘机显示出了生机。大翅蓟伸展出所有的刺儿,用它肌肉发达的身体大模大样地把小草挤到一旁,它身上挂满了淡紫色的刺果。这种大翅蓟生长期很长久,花儿开得充满信心;或者,有的时候盛装打扮的毛蕊花忽然也冒了出来,活脱脱是个傻乎乎的未婚夫,容光焕发而又孤芳自赏。

从早春天气到严冬时节,只有洋姜是坚强不屈、无比忠贞。铁锹砍它、猪儿拱它,它被排挤得无处安身,只能在板墙外面栖息,在犁沟里,地界边缘,它伸着长长的耳朵簌簌作响。

这也许就是俄罗斯田园的全部娇美、全套盛装和所有魅力之所在。春天里小男孩家乡的自然景观更加妩媚,美景就在菜园里、在山冈、河滩、草地和荒原里。春天的菜园空空落落。

爷爷把一支蜡烛放在教堂里,对着马匹的保护者圣父做了祈祷。在俄历五月的第一天,把马拉到了菜园里,套上了犁杖,而在这个时候在门廊里的奶奶向爷爷——种地人深深地鞠躬行礼,她在为土地、田园和森林祷告。犁铧轻而易举、冲劲十足地伸入到菜园松软的腐质土里,几匹小马拉犁像是玩耍一样,它们轻松地走着,不经心地摇动着尾巴,打着鼻响,似乎在说:“难道这叫干活吗?!开生荒地,那才叫活儿呢!”

一眼望去,爷爷汗渍的背后已经发黑了,他灰色的身影伏在犁杖上,皮鞭好似一条卷曲的蛇在他的身后旋转。难以忍受住诱惑,真想用脚去踩住皮鞭。爷爷生气地收住鞭子杆儿,想要抽小孙子一下,如果不是他跳到了松软的垄台,说不定真的抽着了他呢,“你等着瞧,看我不抽你一鞭子的!”

在地头上,爷爷把犁铧从地里拔了出来,又转了过来,在水洼旁休息了一小会儿——他要抽根烟。奶奶手搭凉棚遮住阳光,站在门前自言自语地议论着爷爷的行为:“刚刚犁了一点儿,就要抽上一根烟,刚刚犁了一点儿,又要抽上一根烟!这活儿你到圣彼得节[1]能干完吗?”“干不完的,如果上帝肯帮忙,我得到伊利亚节[2]才能把活干完呢!”爷爷冷冷一笑,亲昵地对小孙子挤了挤眼睛,意思是说:瞧,我们整了她一下……

老奶奶使劲地关上了小房的门,砰的一声,像是枪响,椋鸟和慈鸟被震得跳了又跳。老奶奶走开了。小男孩和爷爷在欣赏菜园:一半土地像是披了一张黑羊皮,另外一半没有犁过的,好比仍被一层薄薄的白雪覆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