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5/6页)

帕丁金先生走回金鱼缸旁去接正在丁零作响的电话,我从遐想中挣脱出来,也径直向办公室走去。当我进去时,帕丁金先生从电话机旁抬头看到了我,潮湿的雪茄已担在一只空手中——他向我挥一下手以示招呼。我听到罗恩在外面大声叫着:“你们不可以同时去吃午饭。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

“坐吧。”帕丁金急匆匆地向我招呼一声,但当他回头和电话交谈时我看到办公室里只有一把椅子,那是他的。在帕丁金商店里的人们是不坐的,一天到晚只能站着,挣的是血汗钱。我入迷地看着挂在公文柜上的几本日历,那上面画着的女人那么情意缠绵,她们的大腿和乳房画得那么奇妙,以致人们无法感到它们是春画。为“刘易斯建筑公司”、“埃尔卡车和汽车修理厂”及“格罗斯曼父子纸箱公司”画日历女郎的艺术家一直在画我前所未见的第三种性别的人。

“一定,一定,一定,”帕丁金先生对话筒说道,“明天,别对我说明天,明天这个世界可能会爆炸的。”

那头有人在说话。是谁呢?建筑公司的刘易斯?卡车修理厂的埃尔?

“我是在做生意,格罗斯曼,不是办慈善事业。”

原来在电话那头被他训斥的是格罗斯曼。

“放屁,”帕丁金说,“在城里不是你一个人,我的朋友。”他对我眨了眨眼。

啊——哈,合谋对付格罗斯曼,我和帕丁金先生,我尽力装出一副心领神会的笑脸。

“那么就这样,我们在这里等到五点钟……不能再迟。”

他在一张纸上写了些什么。仅仅是一个大大的“x”字母。

“我的儿子在这儿,”他说,“对的,他在学生意。”

格罗斯曼在那头一开口,帕丁金先生就笑起来,他连再见也不说一声就挂断了电话。

他往办公室后瞧罗恩干活。“大学读了四年连卸车都不会。”

我不知说什么好,但最终决定说实话。“我想我也不会。”

“你可以学嘛。我是什么?一个天才?我是学会的。困难憋不死人嘛。”

对此我表示同意。

帕丁金先生两眼盯着他的雪茄:“一个人只要卖力必有出息,坐着不干就一事无成,你说对不……这个国家的头面人物都是苦干的,相信我,即使是洛克菲勒也不例外。成功来之不易……”这番话似乎不是对我说的,而是在打量着自己的“王国”时,在深思中的自言自语。他不是个能说会道的人,我觉得诱使他大谈这番人生哲理的因素可能是罗恩的表演加上我的在场——我,这个有一天可能成为自家人的“外人”。可是帕丁金先生考虑过这个可能性吗?我不得而知。我所知道的是他所说的那几句话很难表达出他对他为自己和家庭所建立的生活的满意而又侥幸的心情。

他又看看罗恩。“瞧他,如果打篮球是这副模样,人家早把他赶出场子了。”不过他是微笑着说这番话的。

他走到门边。“罗纳德,让他们吃午饭去。”

罗恩大声回答:“我想让几个现在去,其余几个晚一步。”

“为啥?”

“这样有些人可始终——”

“这儿没有这么多买卖。”帕丁金先生叫道,“我们马上都去吃午饭。”

罗恩回过头去:“好吧,伙计们,吃饭去!”

他的父亲微笑着对我说:“精明的小伙子?呃?”他轻轻地拍拍自己脑袋。“那是要费心计的,呃?他对做生意没有胃口,他是个理想主义者。”想来此刻帕丁金先生突然意识到我是什么人,他忙不迭地拨正话题以免冒犯我,“就这样,如果你是老师,或者像你一样,是一个大学生或别的什么人,在这儿你得需要点戈尼夫[意第绪/希伯来文]精神,你知道戈尼夫是什么意思?”

“小偷,”我说。

“你比我的孩子懂得多,他们不是犹太人了,我的孩子们,他们屁也不懂。”他看着一群黑人装卸工打办公室前走过,就对他们高叫道:“你们是知道一小时有多久的吧?好吧,一小时后都回来!”

罗恩跑进办公室,当然他又跟我握握手。

“帕丁金太太需要的东西在吗?”我问。

“罗纳德,给他银餐具花纹图案。”罗恩转身走了,帕丁金先生说,“我结婚时,我们的刀叉尽是些五分、一毛的便宜货。这孩子要吃掉金子。”然而这不是气话,他一点儿也没生气。 那天下午,我开着自己的汽车到山里去,在铁丝网前站了好一会儿,看着欢蹦乱跳的鹿儿在写着“不准喂鹿——南方山区保护会制”的招牌保护下,怯生生地吃着食物。铁丝网前,在我身旁有几十个孩子,当鹿儿从他们的手中舔玉米花时,他们咯咯地笑着,甚至尖声高叫,而当他们的兴奋和激动使小鹿蹦跳离去时,他们又十分懊悔。小鹿走向田野的远端,那里站着它们黄褐色皮肤的母亲,它们正庄重地注视着在山间公路上盘旋而上的车辆。那些肤色白皙的年轻妈妈,她们当中有许多比我年轻,在我身背后的两用车里聊天,不时往下观察孩子的动静。以前我和布兰达外出吃快餐或驱车到这儿用午餐时曾见过她们。她们三五成群她坐在星罗棋布点缀着这保护区的别具乡村风味的汉堡牛排店里,而她们的孩子则大嚼牛排和麦芽,并且用大人给的角子投进唱机,让其播放自己爱听的唱片。虽然孩子们还很幼小,连歌名都念不出,却都能唱出其中的歌词,他们就这样叫喊着,他们的母亲(其中有几个我认出是我中学里的同学)谈论着晒日光浴、逛超级市场和度假。她们坐在那里,仿佛是不朽的女神,她们的头发始终保持着她们理想中的颜色,衣服也保持她们所喜爱的料子和色彩;烛们家里的摆设是时髦而轻巧简便的瑞典风格,如果粗大笨重的、盛行于十七世纪的风格重新流行,那么那些长长的短腿咖啡桌就会被请出去,而路易十四时期风格的家具将取而代之。她们是女神,假如我是帕里斯,我无法在她们中进行选择,她们彼此的区别太细微了。她们的命运把她们揉压成一个模样。只有布兰达闪着光,金钱和舒适不能磨灭她的棱角——或者说它们还没有做到这一点,是吗?我所爱的究竟是什么,我不知道,因为我不是那种能用外科手术刀剖析自己的人,我在铁丝网中扭动着一只手,让一只小鼻子的雄鹿舔去我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