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携走之物(第3/4页)

这里没有任何东西能让我吃惊。阿纳托尔·恩甘巴的在场尤其如此。一天清晨,他来到了这儿。之后每天,他都会用一个马口铁杯将苦茶端到我的嘴边,再三呼唤着我的名字:“贝埃内-贝埃内。”最真的真理。在我全部十六年的人生历程中,我几乎未曾想过自己除了被上帝心不在焉地咕哝几句,还能值得上什么关照。如今,身居这座充满匪夷所思之物的避难所,我却漂浮起来,沐浴在溢满宽恕的温暖水流中,猝不及防也不必设防。我没有能量去改善自己。如果阿纳托尔能将我所有深彻骨髓的罪孽裹于一块毯子里,并对我说我就是善,那我何不相信他呢?

这便是我对那场令人意外惊喜的求爱所能做的全部解释了。当我从长达数月的昏睡状态中清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生命的航道变窄了。我仿若裹挟着大量红泥的洪水,沿着那航道奔流而去。我相信自己非常幸福。

我说不清楚在母亲离开之前,我们在这儿待了有多少个礼拜,或此后又有多少个礼拜流逝。我能待在避难所里,全拜好运所赐。这间窝棚是阿纳托尔的学生的,那位学生的父亲原先住在这儿,但如今已经过世。我们走了之后,阿纳托尔也很快离开了基兰加。他现在会花许多时间到邻近的几个村子里和人聊天,组织一些大型活动。他在布隆古似乎有无穷无尽的朋友和资源,我想待多久,就能待多久。但母亲不能,母亲根本就坐不住。

她离开的那天,我印象极深,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湿漉漉的清晨。雨水稍歇,阿纳托尔认为我已经好多了,可以离开蚊帐几个小时了。我们可以一起走得远一点,到克温戈和她们道别。蕾切尔已和她那个魔鬼救世主飞走了。我则无法离开布隆古,因为我的身体还浸泡在毒液里,不能承受过多的蚊虫叮咬。但母亲和艾达想要离开。刚好一个生意人 ① 从利奥波德维尔开着卡车来到了这儿。在雨季,这简直就是个不容怠慢的奇迹。他载满了一车的香蕉,想要回城。对成批爬上他的卡车想要搭车的刚果女人,他激烈地挥动着棍子把她们赶了下去。但那生意人把母亲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只是避开了她严厉的蓝色眼眸,心想兴许还是有地方让这白种女人搭个车的。于是,在绿色的香蕉大山上,他搭了个窝,足够让母亲和她的一个孩子容身。我以为是艾达的瘸腿和母亲的绝望博得了他的同情,后来才听到流言说,若是让白种女人安全抵达利奥波德维尔的大使馆,就能得到大笔酬金。

卡车是橘黄色的,我还真记得这个。阿纳托尔和我也搭车搭了尽可能远的路,为她们送行。我隐约听见阿纳托尔向母亲承诺会对我好:他会好好待我的,只要我准备好回家,他就会送我走。好像还说到了其他人,肯定是那个头上长犄角的男人,说他又和别人飞走了,但不是和蕾切尔。当我们全挤在香蕉大山上危险地颠簸时,我凝视着母亲和艾达,试图记住自己还剩下的家人。

抵达肮脏的克温戈河河岸,我们便遇到了一个问题。老式的平板渡船前一天还能行驶,生意人 是这么说的;可眼下它却在对岸懒散地浮动着,任凭他怎么吹口哨挥胳膊都没用。两个渔夫驾着一只独木船出现了,告知我们那渡船搁浅了,因为没有动力。这似乎是正常情况,且不管怎么说,都并非难以克服。拆下卡车的引擎盖,取出电池,让渔夫把它带过克温戈河,装到渡船上——当然,是要付钱的。生意人 付了钱,然后没完没了地骂骂咧咧。这么大清早,这样的骂声听来很是刺耳。大概是因为他已估计到,在这段漫长的旅程中,这头一件让人恼火的事情只是个开始吧。(如果把母亲和艾达算作头两件令人恼火的事情的话,那这就是第三件。)我们得知,渔夫要先把电池装上去,让渡船的引擎发动起来,再把船开到我们这儿。然后,我们就能把卡车推上渡船,到了对岸再将电池装回去。

但立马又出现了另一个问题。硕大的卡车电池是老款的,太大,塞不进小小的独木船里。讨论了半天,渔夫找到了办法:将两块宽木板横搭于独木船上,但有个特殊的配置要求,即要把电池放到木板的一头,另一头则需要再用重物平衡。手头没有大石头,渔夫就瞅着我和艾达。他们认为我们中的一人可当压舱石,但担心艾达身有残疾,压不住。如果她掉进水里,那宝贵的电池也就玩完了。母亲直视着前方赞同道,我身体更强壮。没有人提到我因为疟疾发热,现在头很晕,而我也没有把这一点提出来当作借口。阿纳托尔闭口不言,听任我们家自行决定。我们已经失去太多了,他又是谁,能告诉我们该让剩下来的哪个人冒这个险?

我上了独木船。从河流特有的恶臭和河岸上到处搁浅的浮木能看出,这条河已不似雨季时那般泛滥了。我惊奇地发现自己对刚果的河流了解得还挺多的。我想起不管什么时候坐船,母亲都会告诫我们:如果翻船,一定要找东西抓住才会有救!然而,刚果的独木船都是用致密木材造的,一旦倾覆,就会像石头那样沉入水底。当两个渔夫匆匆忙忙划桨穿越湍急奔腾的克温戈河时,所有这些想法都从我脑海中一一掠过。我紧紧抓着身下远远伸出船外、悬浮于河面的粗糙木板,用尽力气保持平衡。直到安全过了河,我才想起自己连大气都没敢喘一口。

也许那一切都是我想象出来的吧,那一整段插曲似乎不该如此怪异。后来我一提到这段记忆,阿纳托尔就笑我,说我是在重构故事。他声称当时我是坐在独木船的里面,而且是我主动要求上船,因为那个奇形怪状的电池的分量让船倾斜得很厉害。但这件事老是重回我的梦中,同我方才的描述如出一辙。我的整个身体悬在水面上方,在每场梦中都依次看到了一模一样的风景,嗅到了一模一样的气味。我很难再弄清楚这件事的实情,但我无法否认自己的大脑当时仍是一片混沌。我只模模糊糊地记得,在柴油废气和蚊子混合着升腾而起的云雾中,我一直朝母亲和妹妹挥着手,目送她们开启那缓慢却永不回头的出刚果的旅程。我希望还能记得她们的脸,尤其是艾达的。她能否感觉到我曾尽力保全她?或者说,这不过是命运的又一次分配?这命运曾让我们走了那么远,来到这个地方,而我们终于将在此各奔东西。

我的记忆补偿了我。因为我记得接下来的日子里,阿纳托尔做的每一件事。他为治愈我而煮制的混合物那种青涩的味道,他放在我颊上的手的温度。当清晨步入我们酣睡的黑夜,从茅草屋顶射入的一块块光斑。我抵着一面墙,他抵着另一面,我们分享着孤儿之间的同病相怜。我深切地感受到了这一点,就像对蛋白质的极度渴求一般,同时,我对横亘于阿纳托尔和我之间广阔无际的尘土地深感绝望。我恳求他再靠近点,一寸一寸地靠近。当他拿着杯子给我时,我会紧握着他的手。奎宁的苦涩与亲吻的甜蜜成了我软腭上两种完美相连的味道。我以前从没爱过一个男人,我是指身体上。关于简·爱和漫画里的布伦达·斯塔尔,我已读得够多,所以知道每一个初恋情人都会显得异常强大。而当自己坠入爱河时,我正患着疟疾,这异国的谵妄综合征,就像吸食了毒品一般,于是,我的初恋更显得无所不能。现在我怎么可能爱上阿纳托尔之外的任何人呢?还有谁再能像他那样,在抚摸我的前臂时,让我的皮肤升腾起北极光的亮色?或者,像他直视我的眼睛时那样,让料峭的蓝色冰针刺入我的大脑?又有什么能像这场高烧一样,化解我父亲那幽灵般的训斥“耶洗别”① ,让它化作袅袅青烟,穿过茅草屋顶上明亮的小洞,飘散而出?阿纳托尔将疟疾蜂蜜色的疼痛和我血液里的负罪感驱逐殆尽。我被阿纳托尔击碎、重组,靠着阿纳托尔,我才没有出离自己的生命,而是去经历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