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携走之物(第2/4页)

我们都已精疲力竭,浑身发着抖。雨水和烂泥让每一英里路都延长了十倍。艾达羸弱的那一侧身子不停地痉挛抽搐着,蕾切尔则似乎处于失神的状态。老太太很担心,大声对她女儿说,客人会死在她家里,这种事会带来坏运气。但她并未把我们扔出去了事,对此我们实在感激不尽。她那骨瘦如柴的胳膊慢悠悠地晃动着,从门口的木柴堆里抽出一根棍子,开始生火,好让我们待在这屋里取暖。烟雾让人喘不过气,但着实让我们摆脱了蚊子。我们把自己紧紧地裹在她们递给我们当毯子用的多余的缠腰布里,坐在地板上,置身于陌生人中间,沉沉地睡去。

夜晚一片漆黑。我听着猛砸茅草顶的雨声和雨水漏下来的静静的滴答声,唯有在此时,我才想起了父亲。“他们说是你苫盖了这片屋顶,现在要是下雨,你就不应该从房子里跑出去 。”父亲再也不和我们在一起了。父亲和露丝·梅都不会了,就这么简单。我心里很疼,就像骨头断了一般,因为我还挣扎着想要在这片终于让我找到自己的新地方站起身来。我再也见不到我的小妹妹了,这我知道,但我之前尚未想到我连父亲也失去了。我这辈子都是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如今我的身子却毫无征兆地跟向了母亲身后。她的两颊和下巴似盐晶一般闪烁光芒,和其他女人一道绕着火堆膝行。她浅色的眼眸定定地望向远方,那是他无法跟随前往的地方。父亲不愿擅离岗位,追随我们,那是铁板钉钉的事。他没法做那样的事,使自己成为上帝眼中的懦夫。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心里的上帝像他心里的那样,时刻留心寻找人类的弱点。

透过隆隆的滚雷和雨声,阿纳托尔那平静的、特有的嗓音传至我的耳边:现在要是下雨,你就不应该从房子里跑出去 。阿纳托尔将整座村子的愤怒翻译成了一个平静的句子,那句子能将意志坚强的人钉于地面。让人惊讶的是,母亲和父亲都变成石头时,他们的硬化方式却截然不同。

我想象他仍站在我们家的院子里,僵立于洪水之中,为里三层外三层无穷无尽的孩子施洗。那些孩子会在中途跑开,再带着些需要他祝福的新面孔回来。我从来就没明白过父亲在这世界上的任务究竟有多么庞大。有多么庞大或是夸张。我的睡眠时断时续,有个奇异的梦,沉甸甸的,让人难受,我不得不动来动去,好让自己脱身。煮熟的鸡蛋堆成了山,当我用手碰到它们时,鸡蛋就变成了孩子。这些黑眼睛的孩子神色凄苦,哀求我能不能给他们一捧奶粉,或我的衣服,反正我有什么就给点什么吧。但我什么都给不了你们 ,我对他们说。我的心犹如铅块,带着我往下沉。因为不管这话是真是假,都可怕至极、错误至极。每次只要渐渐睡去,我都会再次下沉,穿越这场难堪的梦里那灼热潮湿的气息和深蓝色的绝望。最终,我总算将之抖落,却已毫无睡意,只是紧紧地搂着肩头那块散发着汗味和烟味的纤薄棉布。心力交瘁的感觉始终陪伴着我,而我就这么聆听着雨声捶击屋顶。从现在起,我再也不会亦步亦趋了。现在我怎么可能跟着母亲离开这儿,逃离我们的所作所为呢?

可是,想到我们的所作所为,我又怎么能待得下去呢?

我们没能在第二天到达布隆古。第三天,我们都发了热,身体最终向蚊子的强势攻击缴械投降。在这里度过了那么多个月,我一直以为疟疾只是一个偷偷摸摸的敌人,但如今它在我身上落定,真实得不能再真实。我能感觉到毒液在我的血液里流淌,犹如厚重的、遭玷污的蜂蜜。我想它应该是黄色的。起初,我十分恐惧,因寒冷和失措的心跳而战栗。仿佛毒液正在我的胸腔里升腾而起,我的心却在下沉。但即便我能用语言将这种恐惧形容出来,也没人来听我说这些。我们头上的雨水将所有的声音都冲刷得一干二净。我们不停地走啊走啊,径直穿越疲惫,远远地超越疲惫。于是最终,我抵达了那种奇异的、迟缓的平静。当我的身体在忽冷忽热中辗转交替,我想象着蜂蜜色的寄生虫正在我金色的器官里大摆宴席。当我发现自己的脸孔似火炉般滚烫,我竟开心地用脸来暖我冻僵的双手。雨水犹如寒冰,鞭笞着我的胳膊。树木燃烧起来,笼在粉色的光晕里,抚慰着我的双眼。我在泥地里弄丢了一只鞋子,也顾不上管了。然后,我又弄丢了另一只。我的双腿在我身下怪异地扭曲起来。到了某一时刻,我只觉得一阵难以抵御的虚空袭来,就躺倒在树下,催促母亲和其他人继续前行,别管我。

我对自己怎么来到布隆古毫无印象,据说是被几个男人放在小木板上抬过去的。当时那些人正好从丛林的营地里出来。旱季期间,他们就在那儿制木炭。我这条命是他们捡回来的。很遗憾的是,我连一张脸、一个声音,甚至他们抬着我时的步伐节奏,都记不起来了。我担心自己当时对他们不太礼貌,像露丝·梅那样骂脏话。她得了疟疾发烧后总说胡话,有时就会那样。我想我再也不会知道当时的情况了。

那时的布隆古就是一个兴奋的旋涡。我是逐渐才意识到这一点的,还以为这定然是因为我们的到来。“我们不太可能成为庆典的原因”这个念头并未出现在我脑中,因为我被太多完全不可能的事情环绕着,比如,男人们敲着鼓,头戴棕榈叶冠跳舞,那叶冠就像从他们的脑袋上发出的芽苗。女人们则头插长长的粉红色羽毛,顺着她们的背脊拖垂下来。埃本·阿克塞尔罗特的飞机降落在波浪般起伏的粉色草地上,机翼周围环绕着舞动的火焰。后来,我们待在了某人的房子里。在那漆黑的避难所中,我看见阿克塞尔罗特变了,变得很怪异。安德伍德罐头上画的魔鬼的犄角从他滑溜的长发中探出,发出炽热的光。他就坐在窗前,面对着母亲。一条活动的尾巴犹如潜行的丝绒蛇在他身后椅背的横档间匍匐游走。我无法不去注意那凶险的躁动。他用左手握着尾巴,想让它在他说话的时候消停一会儿。讨论的是蕾切尔。母亲的侧脸映在窗上的影子变成了盐晶,反射着所有光亮。

其他人来来往往,在黑暗中穿行。我就躺在茅草屋顶下的黑暗里,避居于梦和雨的洞穴之中。有时,我认出床边站着外公沃顿,他正耐心地等着我出招。我愧疚而震惊地发现我们正在下跳棋,而我走神了。外公极其漫不经心地告诉我,我们俩都已经死了。

父亲只来过一次,眉间与舌上缭绕着蓝色的火焰:义人多有苦难,但耶和华救他脱离这一切 。蓝色的话语线从他唇间吐出的气息上缓缓升起。我注视着,心醉神迷。在这些蓝色话语触及茅草顶的那一刻,它们却变成了一排蚂蚁。清晨,黄昏,又是清晨。我一直注视着它们络绎爬至尖尖的屋顶上的洞中,背着它们微小的重负暴露于天光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