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4页)

他仍闭着眼睛,听到马林森刚才的话,他有所触动,乃至有些沮丧。命中注定,他的镇定总是与勇气相悖,而现在这种心态,实际上是缺乏男子汉气概的表现。在他看来,大家正处于一种糟糕透顶的尴尬处境,而他心里非但没有激起充分的胆量与勇气,反而对将要降临的任何麻烦都感到极度的厌恶。他预见到在某些情况下他必须按照推测来行动。比方说眼下这位布林克罗小姐,她是个女性,她要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在意这事,他担心在这种场面自己难免会做出不太合适的举动。

他装出一副刚刚醒来的样子,随后就同布林克罗小姐交谈起来。他发现她既不年轻也不漂亮——其人品也不敢恭维。不过,在这种困境中,这样的人却非常可靠,因为正是在这样的处境之中,他们会很快发现自己的优势并加以发挥。他同时也为她感到遗憾,因为他注意到马林森和那个美国人都不喜欢传教士,特别是女传教士。他本人倒没有什么成见,但是他却担心她对他的直率不太习惯,甚至觉得有点难为情。“看样子,我们好像是陷入困境了,”他对她轻声说道,“但是我很高兴你能如此冷静应付。况且我并不认为真的会大难临头。”

“如果你能阻止的话,那就肯定不会发生。”她的回答丝毫没有让他有所安慰。

“如果能做些什么让你轻松些,请务必告诉我们。”

巴纳德扯着嗓子打断了他们。“轻松?”他喊道,“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可不就是很轻松嘛。我们正在享受旅行的愉快,遗憾的是我们没有扑克——要不我们还可以玩上几局桥牌。”

康维不喜欢打桥牌,但他很欣赏这样的乐观态度。“我想布林克罗小姐不玩牌。”他笑着说。

可我们的传教士却轻轻地转过身来反驳道:“我还真会打牌,而且,我从来没觉得打牌有什么害处,《圣经》里也没有任何反对打牌的教条。”

他们都笑起来,似乎是感激她给他们找到一个开脱罪行的理由。不管怎么说,康维并不认为她有任何歇斯底里的倾向。

整个下午,飞机一直在高空的薄雾中航行,由于飞得太高,他们看不清楚下面。每飞过一段较长的距离,这些轻纱般的薄雾间或消散开,下面就呈现出凸凹不一的山峰的锯齿状轮廓,某条不知名的河流闪烁着隐隐波光。根据太阳的位置,能够粗略判断出飞机仍在向东飞行,时而略偏北;至于具体会飞向何处,还得根据飞行速度判断,这康维就没法准确推测了。可以推测的是,飞机恐怕已消耗了大量燃油;不过,这也得取决于具体情况,康维并不了解飞机的技术性能,但他坚信,不管这飞行员是谁,总之一定是个行家;能在乱石密布的山沟里安全着陆就足以证明这一点,之后的其他事情也可以证实。康维心里有一种无法抑制的情感,一种他与生俱来的,每当感受到自己拥有无可争议的才能时而产生的情感。他太习惯于别人向他求助了,以至于当他意识到某个人不想求助也不需要帮助时,都会平静下来,甚至在之后更令人窘困的场合中,也能保持头脑清醒和冷静。可是,康维并不打算和他的同伴们分享这种微妙的情感。他很清楚,比起他自己,这几位出于各自的理由,应该有更多的焦虑。比如,马林森已经同一个姑娘在英国订了婚;巴纳德也可能已经结婚了;布林克罗小姐则有工作、假期什么的。不知是否出于偶然,马林森恰恰又是最不镇定的一个,随着时间一小时一小时过去,他也渐渐变得越来越激动和敏感,并且开始对康维那一脸冷漠和平静的表情表示不满了,刚才他还在背地里对这种冷静大加称赞过一番呢。不一会儿,一场激烈的争论在飞机发动机的轰鸣声中爆发了。“看看,”马林森气冲冲地吼道,“难道我们就这样坐在这儿,听任这疯子为所欲为而无动于衷吗?怎么样能不砸掉隔板就把那家伙弄出来?”

“没有任何办法,”康维应道,“他有武器,而我们没有。另外,我们中间可没人会操纵飞机使它着陆。”

“这不难,我敢说你就能办到。”

“亲爱的马林森,为什么总是我去创造这种奇迹呢?”

“唉,总之现在这种情况我已经烦透了;难道咱们就没办法让这家伙着陆吗?”

“你觉得该怎么做呢?”

马林森愈发焦躁:“嗨,他不就在那儿吗?差不多就离我们6英尺,而且是三个对付一个呀!难道就这样干瞪着他那该死的背影?至少可以逼他讲出一些真相啊。”

“好吧,那试试看。”康维说着,三步并作两步朝客舱与驾驶舱之间的隔板走去。驾驶舱位于飞机前端的上部,有一块厚约6英寸的正方形滑动玻璃隔板,飞行员头一转,就可以俯下身子透过它与乘客交流。康维拿手敲了几下玻璃隔板,如他所料,里面的反应滑稽可笑。玻璃滑到一边,一支左轮手枪伸出来冲他指了指,半句话没说,康维也没有与那家伙做什么争辩就退了回来,玻璃板又给关上了。

眼看是这样的结果,一直静观事态的马林森可不满意。“我不认为他真敢开枪,”他嘀咕道,“吓唬吓唬人罢了。”

“是的,”康维表示同意,“所以我觉得最好是你去证实一下。”

“我倒觉得咱们应该起来反抗,而不是任其摆布。”

康维表示赞同。从所有的英国军队和学校的历史教科书中,他了解这种已成惯例的传统认识:英国人永远英勇无畏,从不投降,且常胜不败。而他说的却是:“没有把握仓促上阵,这是很不明智的举动,我可不逞这种强。”

“说得好,先生,”巴纳德热情地插话进来,“当你被人任意摆布的时候,要心甘情愿,听之任之,逆来顺受呀,比如我,活一天就享受一天,来支雪茄吧!我希望你们别指望会有更多危险了。”

“我倒不介意,不过恐怕会影响到布林克罗小姐。”

巴纳德马上反应过来,赔礼道:“对不起,女士,我抽支烟你不会介意吧?”

“啊,不不,”她通情达理地答道,“我自己虽不抽,但我喜欢雪茄的味道。”

康维认为所有的女人大概都会这么回答的,布林克罗小姐自然是最为典型的一个。无论如何,马林森的激动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为了示好,他给康维递上一支,自己却没抽。“我了解你的感受,”康维温和地说道,“前景很不妙,从某种程度上说可能会更糟,毕竟面对这种事我们没什么办法可想。”

“换个角度,也有可能朝好的方面发展呀。”他不禁又补了一句。他仍然感到疲惫不堪。他的性格中有某种一般人称作“懒散”的东西,虽然不是很明显。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没有人有本事去解决更棘手的问题,而且很少有人会更好地承担责任;实际上,他并不热衷于行动,也根本不想去承担什么责任。两点都体现于他的言行之中,而他把这两者结合得恰到好处。可他总盘算着让其他能够胜任或者能干得更出色的人来做这些事情。在某种程度上说,无疑正是这种小聪明使他在部队中获得了荣誉,也可以承担比预期更小的风险。现在,他没有足够的野心和勇气把责任硬推给别人,或者在真正无事可做的时候,为自己的无动于衷作一番振振有词的辩护。他的敏捷有时只能被简单地看做是一种草率的举动,而他在危急时刻的冷静却令人钦佩,也经常让人觉得他过分谨慎。官方人士却更愿意认为康维是一个勇于承担责任的人,他表面上的冷淡,只不过是在掩藏他丰富而良好的情感和修养。一种暗暗的怀疑一直伴随着康维,有时这种怀疑会不断地涌上心头,难道他真的是表里如一地沉着冷静,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一点不在乎?不过,正如“懒散”这词用在他身上并不合适,大多数外人对他的看法同样有失偏颇,其实他的这种个性,非常简单却令人迷惑——他只是喜欢清静、沉思,并且喜欢独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