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第3/4页)

“长话短说吧,我在那儿待了整整两个多星期,希望或许能够用什么办法使他恢复记忆。但最终未能成功。不过他的身体渐渐恢复了,我们还聊了很多。”

“当我如实告诉他,我和他各自的身份的时候,他很顺从,没有任何异议和争辩。他隐隐约约表现出一种兴奋的表情,甚至似乎很高兴与我为伴。我提出要带他回家,他也只是简单地说他并不介意。这的确有些不正常,他很明显没有任何个人欲望。我尽快做好了安排,准备离开。汉口的领事代办处有我一个密友,没费多少周折便办好了护照等必要的手续。确实,对我来说,为了康维,这件事最好不要张扬出去,更不要让它成为报刊的头条新闻,而且我可以高兴地说我做到了这一点。否则,势必会引起拥堵,当然,我是指新闻报道的拥堵。”

“我得说,我们是通过正规途径离开的中国。坐轮船顺长江到南京,而后乘火车到上海,当晚正好有一艘到旧金山的客轮,于是我们又急匆匆地上了船。”

“真为他做得太多了,”我说,“如果换了别人我决不会这么做的。”

卢瑟福也不否认。“我想我不会为别的任何人做这么多事,”他接着说,“但这个人身上有一种说不清的、难以解释的东西,让你乐意尽力去帮助他。”

“是的,”我同意道,“他身上有一种独特的魅力,一种很吸引人的气质,回想起来就让人愉快,现在我仍然把他看做是那个穿一身法兰绒的‘青年学生’。”

“真可惜,你没有在牛津认识他,他真是太了不起了——再也没有其他更合适的词了。然而,有人说,战后他变了,虽然我也有同感,可我又相信以他的天赋,他应该从事一些更重要的工作。在英王陛下手下做一个小职员,在我眼中并不算什么伟大事业,但康维确实很了不起,或者说他本该成为一个伟人。我们都认识他,当我说我们不应忘却那段经历时,我认为我并没有夸大。而且,当我和他在中国中部重逢时,虽然他的脑子一片空白,之前的经历也迷雾重重,可他身上那种魅力非凡的特质却丝毫没有消失。”

卢瑟福沉浸在一种怀旧情绪中,他顿了顿,接着说道:“正如你想象的那样,我们在客轮上重拾起昔日的友谊。我把我所知道的有关他的一切都告诉了他,他听得很专注,那神态可以说有点可笑。来到重庆以后发生的所有事情,他都清楚地记得。有趣的是,他并没有忘记他之前就会的几门语言,比如他告诉我,他相信自己与印度有某种联系,因为他会讲印度斯坦语。”

“轮船在横滨上满了人,新来的乘客中有一位叫西夫金的钢琴家,他要到美国巡回演出,在这里换乘。他与我们同桌用餐,时不时用德语和康维交谈,可见往日的康维是多么外向而健谈;且不说他已经丧失了记忆,事实上,如果只是一般的社交接触,其实根本看不出他有什么毛病。”

“离开日本已经数天,一晚,旅客们把西夫金请到甲板上举行钢琴独奏会,康维和我都前去欣赏。没什么好说的,他弹得十分精彩。弹了几首勃拉姆斯和斯卡拉蒂的作品和许多肖邦的曲子。我不止一次地注意到康维是如何聚精会神地欣赏着,那自然是因为他过去的音乐素养的缘故。到最后,音乐会在听众们的一次次返场的请求中继续着,钢琴家也欣然迎合,想必有些热情的乐迷甚至已经围拢到钢琴周围。他似乎特别钟爱肖邦,所以又弹了几首肖邦的作品。最后他离开钢琴,由一群崇拜者簇拥着向后门走去,显然他感到自己对这些乐迷已经够意思了。这时,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康维径直走到钢琴前,坐下来弹起一段轻快的曲子。我没能听出这曲子是出自谁之手,不过它却吸引了西夫金,他激动地回到甲板,询问这是什么曲子,康维沉默了半天,样子十分古怪,然后回答说他自己也不知道。西夫金几乎叫了起来,他显得更加激动,说这简直难以置信。康维在那儿苦苦思索,最后说那是一首肖邦的练习曲。因为连我也不相信他说的话,所以当西夫金对此坚决否认时,我丝毫不感到意外。谁知,康维却突然怒不可遏,这让我大吃一惊,因为到此为止,他还没有对任何事情表达过一丝情绪。‘亲爱的朋友,’西夫金辩解道,‘肖邦的所有作品我都了然于胸,我敢保证他从没写过你刚才弹的那首曲子。他很可能会写这样的曲子,因为这完全是他的风格,但他的确没有写过,你能给我看看这曲子的乐谱吗?任何版本都行。’康维严肃地回道:‘噢,是的,我想起来了,这曲子从没有发表过。因为我遇到过肖邦的一个学生,从他那儿知道了这首曲子……我还会另一首没有发表过的曲子,也是从他那儿学来的。’”

卢瑟福一面用眼神暗示我别打断,一面接着说:“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个音乐爱好者,就算不是,我也敢说,你完全能想象出西夫金和我听到康维接下来弹的这首曲子时有多激动。我知道这是他过去的经历在现实中的一次突然又神秘的闪现,这也是找回他已丧失的东西的最佳途径。西夫金自然已完全沉浸到这个音乐问题中去了。实话说,这确实令人困惑,因为肖邦早在1849年就去世了。”

“这一切如此蹊跷,让人难以置信。或许我还该顺便提一下,当时至少有十来人目睹了这一场面,其中有一位是加利福尼亚大学的知名教授。当然,人们可以轻易地说从时间上来看,康维的解释根本就不可能或者几乎没有什么可能性;然而这曲子本身却让人无法解释。如果那两段音乐不是康维所说的两首肖邦的练习曲,那又是什么曲子呢?西夫金向我担保,说假如这两首曲子曾经发表出来,半年之内绝对会成为钢琴家们的保留曲目。这话听起来有些夸张,不过也表明了西夫金对这些曲子的看法。大家争论了半天也没有什么结果,而康维仍坚持他的说法。他开始显得有些疲倦,于是我马上带他离开了,让他躺下休息。最后,我们决定用留声机把这些曲子录下来。西夫金说他一到美国就会尽快安排好所有的一切;康维答应一起出席音乐会并登台演奏几首。可最终他没能信守诺言。我时常为此感到惋惜,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很大的遗憾。”

卢瑟福看看时间,对我说赶火车还早,而他的故事差不多快讲完了。“因为,就在那天晚上——就是钢琴独奏音乐会那晚——康维恢复了记忆。我们俩都上床休息了,可我却辗转难眠,而他来到我的舱室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他紧绷着脸,不胜伤感,我只能这样描述,因为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悲伤,一种同普通人一样的哀伤,你知道,我的意思是——那是一种漠然或者说没有任何特点,带着些许无奈,些许失意的表情。他说他什么都想起来了。正是在西夫金弹琴的时候,他开始回忆起一些东西,虽然只是些断断续续的片段。他在我的床边坐了很久,我没有打搅他,让他慢慢回忆,然后用他自己的方式去讲给我听。我说他能够恢复记忆,我非常高兴,但如果他本来就希望忘掉这些往事,我会很难过。他抬起了头,然后对我说了句我认为是很恭维我的话,‘谢天谢地,卢瑟福,’他说,‘你真是有想象力啊。’过了一会儿,我起身穿好衣服,让他也穿好衣服,随后相伴到甲板上散步。那是个宁静的夜晚,满天星辰,而且很暖和,大海看上去一片苍白而显得黏滞,仿佛是凝结起来的牛奶。要是没有机器的轰鸣,我们简直就像在广场上漫步了。我任由康维继续自由讲述他的故事,没有打断提问。黎明将近时,他开始不停地讲,滔滔不绝,等他讲完,已是早餐时间,太阳已经高照。我说他‘讲完’,并不是说他没有再告诉我更多的事。后来,有天夜里他还补充了一些很重要的信息。他心里很不舒坦,睡不着觉,于是差不多一直都在不停地讲。第二天半夜时,客轮按时到达旧金山,那一夜我们一直在客舱里喝酒畅谈;大约10点钟的时候,他出去了,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