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第5/11页)

“我倒怀疑他是不是出于勇敢。也许他就像我一样,没别的地方可去。”

“他对我们俩一直很友好。”史密斯先生坚定地说。很明显,他想换个话题。

待我更了解史密斯先生之后,我即刻便能听出他那特殊的音调。当我说起别人的坏话时,他会深感不安,即使我针对的是陌生人或敌人时也一样。他会退出谈话,如同马儿不肯下水直往后退那样。有时,我会在谈话中捉弄他,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将他引诱至水沟边缘,随后皮鞭马刺骤然齐下,驱赶他继续前进。但我一直没能教会他跃过水沟。我想,他很快便开始察觉到我的意图,可他从未将自己心中的不快大声吐露出来。那就相当于是在批评一位朋友啊。他宁愿去小心地退让迁就。至少在这一点上,他和他太太的性格有些差异。我后来才领教到她的性格火爆粗率到什么地步——她可是不管什么人都敢攻击得罪的,当然,除了她的总统候选人以外。在往后的日子里,我和她争吵过许多次,她怀疑我有点取笑她先生的意思,但她从来不知道我心里有多羡慕他们。在欧洲,我从未见过有哪对夫妇能像他们那样对彼此忠贞不渝。

我说:“刚才你在聊你们的使命。”

“是吗?那请你务必要原谅我,居然会那样子说自己。‘使命’这个词分量太重了。”

“我倒有兴趣听听。”

“不如叫它‘希望’吧。但我猜做你这份职业的人是不太会支持它的。”

“你的意思是它跟素食主义有关?”

“没错。”

“我不会不支持。我的工作就是让我的顾客开心。如果我的顾客是素食主义者……”

“素食主义并不只是跟食物有关,布朗先生。它涉及生活中的许多方面。如果我们真能将酸性物质从人体内排除,我们就能消灭人的激情。”

“那么世界就会停顿不前。”

他温和地责备我:“我没说要把爱也消灭掉。”这句话让我感到一阵莫名的羞愧。愤世嫉俗是廉价品——你在任何一家“不二价”商店18里都能买到它——所有质量低劣的商品中都有它的成分。

“无论如何,你正在前往一个素食的国度。”我说。

“这是什么意思,布朗先生?”

“那里百分之九十五的人都吃不起肉、鱼和鸡蛋。”

“可是你从来没有想过吗,布朗先生,在世界上制造麻烦的并不是穷人?发动战争的人都是那些政客、资本家、知识分子、官僚老爷或者华尔街的老板——没有任何一场战争是由穷人挑起的。”

“我猜,那些有钱有势的人都不是素食主义者?”

“不是的,先生。通常都不是。”再一次,我为自己的冷嘲热讽感到羞愧。当我注视着他那双浅蓝色的眼睛,感受到其中那坚定不移、充满信任的目光时,有那么一阵子,我居然真的相信,他说的或许有点道理。一名服务员站在我的肘边。我说:“我不想喝汤。”

“喝汤时间还没到,先生。是船长请您过去和他说句话,先生。”

船长正待在他自己的舱房里——这个房间打扫得就像他自己一样干干净净,朴实无华。除了一张相框大小的照片,屋里没有摆放任何私人物品。照片上是一名中年女子,看着像是刚从美容院里出来,不仅是她的头发,连其性格也在烘发罩下定了型。“请坐,布朗先生。来支雪茄吗?”

“不,不用,谢谢。”

船长说:“我希望能尽快说到重点。我不得不请求与你合作。有件事情非常令人尴尬。”

“怎么回事?”

他用沉重沮丧的口气说:“如果在航行中有什么事情是我不愿意看到的,那就是意外。”

“我以为在海上……总会遇到……风暴……”

“我说的当然不是海。大海从来不给我添麻烦。”他挪了挪烟灰缸,又动了动雪茄烟盒,然后将照片朝自己移近了一厘米,照片上的女人面无表情,头发上似乎包着一层灰色水泥。或许她能给他带来信心:换作是我,她会让我意志瘫痪。他说:“你已经和那个叫琼斯少校的乘客见过面了。他总是管自己叫琼斯少校。”

“我和他聊过几句。”

“你对他印象如何?”

“说不上来……我还没有想过……”

“我刚刚收到一封电报,是从我在费城的办公室发来的。他们想让我回电报,汇报他在何时何地上岸。”

“从他的船票上自然就能知道……”

“他们想确认他没有改变行程计划。我们的目的地是圣多明各……你自己也跟我解释过,你预订了去圣多明各的船票,以防在太子港……他可能也有同样的打算。”

“是警方在盘问吗?”

“有可能——这只是我的猜测——警方对他有兴趣。你要明白,我对琼斯少校没抱任何成见。这回很可能只是一次例行调查,因为某个档案管理员的……但我觉得……你和他一样是英国人,又住在太子港,我这边送你一句警告,那你这边呢……”

他这份绝对的谨慎、无比的得体和十足的正派令我颇为恼火。难道在他年少轻狂或酩酊大醉的时候,当他那位精心打理发型的太太不在身边的时候,这位船长就连一次差错都从没犯过吗?我开口道:“你把他说得像是个耍老千的赌牌骗子。我向你保证,他从来没有提出要跟我们玩牌。”

“我从来没说过……”

“你想叫我睁大眼睛监视,竖起耳朵探听,对不对?”

“没错。就这么多。要是有任何严重的事情发生,他们肯定早就让我拘留他了。也许他是在逃亡躲避债主。谁知道呢?或者是牵扯到女人的事。”他厌恶地加了一句,眼神和那个发型呆板的严厉女人凝视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船长,请恕我直言,我可不是经过培训的密探。”

“我不是在请求你做那种事情,布朗先生。我总不能去请求像史密斯先生那样上了年纪的人去……就琼斯少校的事情……”我再次注意到了这三个姓名,它们就像闹剧中用的滑稽面具,互相可以换来换去。我说:“好吧,如果我发现有什么事情值得汇报的话——请记住,我不会主动搜索。”船长自怜自艾地轻叹一声:“好像我跑这趟船责任还不够重似的……”

他开始向我讲述两年前的一段漫长轶事,就发生在我们即将前往的那座港口中。有一天,深夜一点,从远处传来纷乱的枪声,半小时后,一名警官和两个警察出现在跳板前:他们要搜他的船。他自然拒绝了对方的要求。这是荷兰皇家邮轮公司的主权领土。双方发生了激烈的争执。他坚持完全信任在自己船上守夜的值班员——结果却证明他信错了人,因为那个人在站岗时睡着了。后来,在找值班主任谈话的路上,船长发现了一串斑驳的血迹。这道血迹引着他来到一艘救生艇前,在那里,他发现了那名逃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