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归途(第2/19页)

她喜欢引用《诗篇》第22篇,尤其是第一行:“我的神,我的神!为什么舍弃我?”他心想:这句悲叹是以“我的神,我的神”开头的。即使他帮不上她什么忙,有人聆听多少会有点儿好处。

在和妻子的相处中,他需要时时聆听——他确实如此,却很少能帮上忙。她的嘴唇也许真的枯干如瓦片,但她从不引用《诗篇》第22篇里的下一句——“我的舌头贴在我的牙床上”——因为那会是一句谎言。她的舌头永远不会贴在牙床上。玛丽亚热爱从口中迸出的语言。对她来说,写作是熬鸡汤,阅读是小口喝汤,只有话语才是香喷喷的烤鸡。所以她热爱说话。她无时无刻不在说话。独自在家时,她自言自语;独自上街时,她自言自语;自从三十八年前他们相遇的那天起,她就在他耳边说个不停。他的妻子是一段滔滔不绝的话语,其间没有一处真正的结尾,只有暂停。但她从不会胡言乱语,并对他人的胡言乱语缺乏耐心。有时她对朋友的愚蠢谈话很不耐烦。她给她们端上咖啡和蛋糕,听她们说东道西,之后抱怨道:“一群豚鼠,我身边全是豚鼠。”

他猜想妻子读过关于豚鼠的书,看来它们的某种特征激起了她的厌恶:它们弱小,它们完全无害却也毫无防备,它们怯懦,它们简单地满足于啃上一两颗麦粒而对生命不寄予更多的期望。作为一名病理医师,他倒挺喜欢豚鼠。它们确实在各个方面都很弱小,特别是比起生命赤裸裸的残酷与无常。他解剖的每一具尸体都向他低语:“我是一只豚鼠。你能否用你的胸膛温暖我?”胡言乱语——妻子会这么评价。她对死亡缺乏耐心。

在他们年轻的时候,他喜欢情人间充满爱意的喁喁私语,玛丽亚对此也容忍过一段时间。虽然他的职业乍一看很残忍,他却有一颗柔软的心。当他第一次遇见她——那是在大学的咖啡馆里——他觉得她是自己见过的最迷人的造物。这个严肃女孩的美丽点燃了他心中的火焰。一看见她,他的耳畔就回荡起歌声,整个世界光彩夺目。他的心怦怦直跳,满怀感激。但是不久后她就投来不屑的眼神,告诉他不要那么多废话。他清楚地意识到,他的使命是倾听她的话语,然后适当回应,避免用轻浮的言语惹恼她。她是沃土是阳光是雨露,他只是让庄稼生长的农夫。他是个必不可少的配角。他对此欣然接受。他那时深爱着她,如今同样深爱着她。她是他的一切。她依然是沃土是阳光是雨露,他依然乐于做那个让庄稼生长的农夫。

只是今晚他希望做一些工作。显然这不可能了。“滔滔不绝”已经向他袭来。

“嗨,我的天使,”他说,“见到你太惊喜了!袋子里有什么?你应该没去买东西。这会儿所有商店都打烊了。”他凑过去吻了妻子。

玛丽亚没有搭理他。“死亡是一扇难以叩开的门。”她平静地说。她走进他的办公室。“欧塞比奥,这是怎么了?”她大声说,“你的办公室简直一团糟。实在太不像话了。你让客人坐哪儿?”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办公室。确实凌乱不堪。病理医师工作时接待的病患一般不需要坐下,也不在乎整洁与否。他们通常平躺在走廊对面的工作台上,没有一句怨言。他把工作台前的椅子搬过来,放在办公桌前。“我没想到你今晚会来,我的天使。来,坐这儿。”他说。

“谢谢。”她在椅子上坐下,顺手把袋子放在地上。

他收拢桌上的报告,把它们塞进手边的文件夹里,和其他文件夹摞在一起,再把它们通通放到地上。他伸脚把这堆文件夹踢进桌下的暗处。然后,他一只手抓起桌上零碎的纸片,并用掌边拂拭那些让人难堪的积尘,另一只手用作簸箕,把垃圾倒进桌边的纸篓里。好了,这下好多了。他坐下来,隔着办公桌与那个端坐的女人四目相对。丈夫与妻子。

“我终于找到答案了。我必须告诉你。”她说。

答案?问题是什么?

“好,你说吧。”他说。

她点点头。“我最初尝试着从笑入手,因为你喜欢笑。”她说,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你见过的,我读的那些书。”

他想了想。没错,这样就能解释她为什么会读那些书。过去几个月里,她从最钟爱的科英布拉书商那里订购了阿里斯托芬、莎士比亚、洛佩·德·维加、莫里哀、乔治·费多的戏剧和几本薄伽丘、拉伯雷、塞万提斯、斯威夫特、伏尔泰的大部头。读这些书时,她总是正襟危坐。他自己没读过这些高深的书,也猜不透她为什么要读。不过他对她的事从不干涉。

“幽默不适合用来解读宗教,”她继续说,“幽默或许能够指出宗教的诸多过失——比如屡见不鲜的道德沦丧的神父,或是假借耶稣之名的嗜血狂魔——但是幽默无法带来真正的宗教启迪。那只是为了幽默而幽默。更糟的是,幽默会曲解宗教,因为宗教当中容不得轻佻——我们不要误把轻佻和快乐混为一谈。宗教中充满了快乐。宗教就是快乐。所以,轻佻地嘲笑宗教,就会不得要领。倘若你只是想找乐子,倒也无伤大雅;但如果你想真心悟道,那就误入歧途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虽然明白得有点儿晚了,但我想我能懂。”他回答。

“然后我试着读童书,欧塞比奥。耶稣不是说过,我们必须像小孩子一样承受神国(5)吗?所以我重读了从前我们念给雷纳托、路易莎和安东听的那些书。”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三个孩子小时候的样貌。那几个小家伙面对母亲的喋喋不休,仿佛热带的孩子对付多雨的天气——他们不顾大雨滂沱,跑到屋外的水洼里尽情嬉戏,放声大笑。她从不会因为这些欢声笑语而气恼。他努力把注意力拉回到妻子身上。

“这些书唤起了许多幸福的回忆,同时我也有些伤感,因为孩子们都长大了。但是它们毫无宗教上的启迪。于是我继续寻找。然后,答案赫然出现在我面前,灵感就来自你最喜欢的作家。”

“是吗?真有意思。当时我见你一头钻进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书,还以为你想在刻苦研究之余休息一下。”

他和她都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忠实读者。从最早的《斯泰尔斯庄园奇案》开始,他们读过她所有的书。多亏了葡萄牙侦探小说协会的不懈努力,她的每本小说一被翻译成葡萄牙文,他们就能收到新书。葡萄牙读者总是翘首企盼,所以翻译进行得很迅速。这对夫妻都懂得不要在对方沉浸在新书中时前去打搅。等到两人都读完了,他们会一同重温案情,讨论那些自己本该捕捉到的线索以及误导他们走入死胡同的破案思路。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明星侦探是赫尔克里·波洛——一个自负、长相古怪的小个子比利时男人。不过在波洛那颗鸡蛋形的脑袋里藏着最敏锐最具洞察力的大脑。他的“灰色细胞”(他这样称呼自己的大脑)永远忠于理性,总是有条不紊地运转。那些细胞总能觉察到他人视而不见的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