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无家可归(第2/28页)

人行道上有几块凸起的鹅卵石,他抬脚轻松避过。

他一脚踢在咖啡馆一把座椅的腿上。椅子蹦了一下,没什么大碍。

死神的魔爪伸向多拉和加斯帕尔。它一步一步、不由分说地将他们拖进死亡的阴影,伯父召来的医生用尽全力也回天乏术。最初是嗓子疼、乏力,进而恶化到发烧、寒战、浑身疼痛、吞咽受阻、呼吸困难、抽搐,最后瞳孔放大、在挣扎中丧失理智,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死者的躯体苍白、扭曲、沉默,凝固在陪他们做垂死挣扎的白色床单下。两人逝去时托马斯都守在病榻旁。加斯帕尔死时五岁,多拉二十四岁。

他没能目睹几天后父亲的死。当时他在伯父豪宅的音乐室里,一位堂兄陪他默默坐着。他陷入悲伤,茫然若失,这时伯父面色凝重地走进来。“托马斯,”他说,“我有一个坏消息。西尔韦斯特雷……你的父亲,去世了。我失去了唯一的兄弟。”恍惚间这几句话轻轻落下来,如同巨石从天而降,将他压垮。他像受伤的动物一样哀号起来。他那温暖慈爱的父亲啊!那个生他养他、鼓励他追逐梦想的人啊!

加斯帕尔死于星期一,多拉死于星期四,父亲死于星期日。一星期之内,他的心彻底碎了,仿佛一枚开裂的茧。破茧而出的不是蝴蝶,而是灰色的飞蛾。它落在他的灵魂表面,不再飞起。

随后是两场葬礼。一场给外省女佣和她的私生子,微不足道,草草了事;另一场场面盛大,献给一位有钱人的穷兄弟,他在生意上乏善可陈,人们都避而不提。

他离开人行道时没注意到飞驰而来的马车。车夫一声大喝,他连忙闪到一旁。

他蹭到一个背对他站立的男人。他抬手说:“抱歉。”那人和善地耸了耸肩,看着他走远。

托马斯稳健地迈步,几步一回头。他倒着走向拉帕。

“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做?你干吗不像正常人那样走路?真是荒唐!”伯父不止一次向他发火。为了应付伯父,托马斯编出一套说辞。人在路上走,总要迎着风雨烈日,防备扑面而来的飞虫,忍受陌生人的阴郁眼神,面对无法预知的未来。既然如此,为何不转过身,用后脑勺和后背去抵挡呢?它们是我们的保护层,我们的铠甲。它们的作用原本就是抵御命运的无常。同时,当一个人倒着行走时,他相对更精致脆弱的部分——脸、胸、衣服上引人注目的饰物——都免受前方残酷世界的侵袭,只有遇上合得来的人时,才转身以真面目示人。至于运动方面的好处就更不用提了。人在下坡的时候,有什么方式比倒着走更自然吗?他反问道。先是前脚掌轻柔着地,然后跟腱肌肉校准张力,精确地放下脚跟。这样一来,向下的动作弹性十足,毫无压力。再说,就算绊倒了,有什么比一屁股坐在地上更安全呢?总比摔个狗吃屎、手腕骨折要强吧。不过他并未固执己见。他偶尔也会破例,比如在攀爬阿尔法马区一眼望不到头的蜿蜒台阶时,或是必须跑起来的时候。

伯父对这些理由嗤之以鼻。马蒂姆·奥古斯托·门德斯·洛博是个缺乏耐心的成功商人。尽管他表面上暴躁地质问,并任由侄子胡乱搪塞,但他心里深知托马斯倒着走路的原因。有一天,托马斯无意中听到他和一位访客的对话,正是伯父故意压低的嗓音让他竖起了耳朵。

“……最可笑的一幕,”伯父低声说,“想象一下,在他前面——准确地说,是在他后面——有一盏路灯。我把秘书贝内迪托叫过来。我俩一言不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心里想着同一个问题:我的侄子会撞上路灯吗?就在这时,一个行人出现在街的另一头。那人看见托马斯倒着朝他走过去,不禁歪了歪脑袋,显然我侄子怪异的行进方式引起了他的注意。经验告诉我,他们之间会有某种交流——一两句寒暄,或开个玩笑,至少那人会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经过。果不其然,在托马斯还差几步撞上路灯时,那人快步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拦住他。托马斯转过身。我和贝内迪托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可以观察他们的手势。陌生人指了指路灯。托马斯微笑着点头,把手按在胸前表示感谢。那人也对他微笑。他们握了手,挥手告别,各自赶路。那人沿街往前走,而托马斯转过身,继续朝这边倒着走。他毫不费力地绕过了路灯。

“啊,等等!故事还没完。没走出几步,那个行人回头看了一眼托马斯,发现他还在倒着走,大吃一惊。我看得出他一脸的担忧——当心,如果你不好好看路的话,会出事的——不过尴尬的是,托马斯的脸正冲着他的方向,于是他俩正好打了个照面,而我们都知道盯着人看是不礼貌的。那人急忙转回头去,可惜太晚了,他恰好撞上下一根灯柱。那个场面,就像钟锤撞在钟上。我和贝内迪托情不自禁地倒吸一口凉气。那人撞得晕头转向,龇牙咧嘴,伸手捂住胸口和脸。托马斯急忙跑过去帮他——他是向前跑的。你以为他向前迈步的样子会很正常?并非如此。他的脚下没有一丁点儿弹性。他迈着大步向前移动,上身画出一条水平的直线,仿佛站在传送带上。

“他俩又说起话来。托马斯看上去很关心那人;那人一手捂着脸,摆手示意没事。托马斯从地上捡起他的帽子。两人又握了握手,在沉默中再次挥手道别,然后那个可怜人摇摇晃晃地走了。托马斯——还有我和贝内迪托——看着他走远。一直等到他拐过街角,托马斯才以惯常的方式继续倒行。但这个意外显然影响了他的心情,只见他一头撞上一分钟前刚巧妙绕过的灯柱。他揉着后脑勺,转身盯着它。

“尽管如此,福斯托,他仍然坚持倒着走路。无论撞多少次头,无论摔多少个跟头,他仍然倒着走。”托马斯听见伯父笑起来,他的朋友福斯托也跟着笑。然后伯父的声音渐渐变得凝重。“从他年幼的儿子加斯帕尔死于白喉的那一天起,他就开始倒着走路了。那孩子是他和这里的一个女佣的私生子。那女人也得白喉死了。几天之后,命运弄人,我的弟弟西尔韦斯特雷,大白天正说着话,忽然倒在地上,死了。托马斯的母亲在他小时候就过世了,现在又轮到他的父亲。接二连三遭遇这样的悲剧!有些人会消沉一辈子。有些人会借酒浇愁。而我的侄子选择倒着走路。到现在已经一年了。他这种怪异的默哀方式究竟还要持续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