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四章 捕猎村(第6/18页)

她看着他。

“好。闭上你的眼睛。现在睁开。第一次看见我。你刚刚才看见我。你觉得我会是什么人?”

她说不出来。

“这就是那该死的麻烦。”他说,“我看起来什么也不是。店铺老板,律师,医生,劳工,工头,我看起来谁都不是。”

塞缪尔·斯迈尔斯式的沮丧袭击了他。

莎玛是一个谜。在图尔斯商店里工作的时候,她在哈奴曼大宅里和那些女孩子们一起在楼梯上蹦蹦跳跳,那时候她是一个机灵顽皮的姑娘。但是莎玛还有别的样子,完全成熟的莎玛,似乎就等着被发掘:妻子,管家,现在是母亲。她和毕司沃斯先生在一起时,始终动作敏捷,也不抱怨,几乎忘记了自己怀有身孕。但是当她的姐姐们来看她时,她们明确地表示怀孕是她们的事情,是图尔斯家的事情,和毕司沃斯先生几乎没有什么瓜葛,然后莎玛就变了一个人。她不但抱怨,还变成了一个长期忍受痛苦的人。她不停地扇风,常常吐口水,这是她独处时没有过的事情;但是怀孕的女人被认为就应该是这样的。倒不是她想要给姐姐们留下印象并博取同情,是她急于不让她们失望或者让自己失望。当她的脚开始浮肿的时候,毕司沃斯先生想说:“看,你现在完全是个正常的孕妇了,该有的症状都有了,就像你的姐姐们一样。”因为这无疑是莎玛在生活中所盼望的事情:经历每一个时期,让每一个角色得到充分发挥,经历她应该经历的所有情感:结婚或生育的快乐,生病和挫折时的痛苦,死亡时的悲伤。生活如果是圆满的就应该遵循感情的这些定式。悲伤和欢乐,同等地在前面等待着,它们是一体的。对于莎玛和她的姐妹们以及所有和她们一样的女人来说,雄心意味着一连串的消极因素:不结婚,没有孩子,不做一个称职的女儿、姐妹、妻子、母亲和寡妇。

在姐姐们的帮助下,婴儿的衣服悄悄地备好了。毕司沃斯先生的一些面粉布袋消失了;再出现时它们变成了尿布。临盆时莎玛要回到哈奴曼大宅去。苏诗拉和琴塔过来接她,这时一切仍然在暗中进行,而毕司沃斯先生感到莫名其妙。

然后他发现莎玛也为他做了准备。他的衣服被洗了晾晒着,他感动地——但是毫不惊讶地——发现在厨房的架子上那些方形的纸片上,莎玛以她那教会学校学来的字迹,用铅笔写着最简单的食谱,字总是在前面两行或者是三行的时候歪扭起来,而且字句没有文法和标点符号,但是他觉得很感动。更为离奇的,是他发现莎玛在纸上写了她平时用的词语!在她告诉他怎样煮米饭的时候,她告诉他“只放一小撮盐”——他甚至可以看见她把细长的手指捏在一起——以及“用那个没有柄的蓝色搪瓷锅”。多少次,蹲在炉火旁边时,她对他说:“把那个没有柄的蓝锅拿给我。”

在店铺闲着的时候他开始取名字,大部分都是男孩的名字:他没有想过可能会是女孩。他在店铺的纸上写下这些名字,不停地念叨着,然后说给顾客听。

“克里士纳德哈·哈瑞普拉塔布·葛卡尔耐斯·戴摩达·毕司沃斯。你觉得这个做名字怎么样?K.H.G.D.毕司沃斯。或者克里士纳德哈·葛卡尔耐斯·哈瑞普拉塔布·戴摩达·毕司沃斯。K.G.H.D怎么样?”

“你没准备让梵学家给孩子起名字啊。”

“无论哪个梵学家都不能给我的任何一个孩子取名字。”

在柯林斯版《莎士比亚文集》的卷尾空页上,他用硕大的字母写下了他取好的名字,似乎他已经拟好了继承人。这本书的印刷其实模糊难辨。如果不是在哈奴曼大宅的长屋里他对着书狠踢了一脚,他本来想要选《贝尔的杰出演说家》的,那仍然是他最心爱的书;书的书页已经散乱,卷首和卷尾的环衬已经被撕破,露出黄褐色的纸板。他之所以买柯林斯版《莎士比亚文集》是为了《裘里斯·恺撒》,他曾在拉尔的学校里高声朗读过这出戏剧的一部分。但是其他所有的戏剧他都看不懂,因此这本书实际上根本没有被读过,现在要把它当作家传藏书也被证明是个错误,因为空页上的字不幸洇成了一团污迹。

是个女孩。但是孩子按时出生,生产也很顺利,是个健康的婴儿。莎玛完好无恙。他无法期望她比这更好了。他关了铺子,骑车赶到哈奴曼大宅,结果发现他的女儿已经被起好了名字。

“看看赛薇。”莎玛说。

“赛薇?”

母女俩住在图尔斯夫人的房间——玫瑰房间里。所有的姐妹们都在这个房间坐月子。

“是个好名字。”莎玛说。

好名字;而从捕猎村赶到这里来的路上,他一直都在琢磨名字,并决定给孩子起名叫萨拉吉妮·拉克什米·卡迈拉·德薇。

“赛斯和哈瑞给起的名字。”

“你用不着告诉我,”他朝孩子努努嘴,用英语问,“他们给孩子登记了吗?”

在床边的大理石桌面上的一个铜盘子底下压着一张纸。她把纸递给他。

“嗯!我很高兴她登记了。你知道政府和其他人当初都不愿意相信我甚至已经出生了。我家人不得不对此发誓并签署文件才能证明一切。”

“我们所有的人一出生都登记了。”

“你们所有的人都该登记的,”他读着出生证明,“赛薇?但是我根本就没有看见上面有这个名字。我只看见拜苏这个名字。”

她睁大眼睛:“嘘!”

“我可不能让人家管我的女儿叫拜苏。”

“嘘!”

他明白了。拜苏是孩子真正的名字,赛薇不过是小名。一个人的真名可能会被别人用来伤害这个人,而小名就没有这样的危险,这样叫起来方便。他因为不必叫他的女儿拜苏而松了一口气。但是,不管怎么样,那是一个什么名字呀!

“哈瑞给起的名吗?那个圣灵。”

“还有赛斯。”

“就凭这梵学家和大恶棍。”

“男人,你在干什么?”

他在出生证明上涂涂写写。

“看。”在出生证明的顶端他写着:真正的小名:拉克什米。签署人:穆罕·毕司沃斯,父亲。下面写着日期。

他们都觉得那不该涂写的政府文件受到了损害。

他对于她的不安感到好笑,并在他到来之后第一次仔细打量她。她的长发松散在枕头上。为了看着他,她不得不把下巴压在脖子上。

“你有了双下巴。”他说。她没有作声。

突然他跳起来。“这是什么鬼东西?”

“给我看看。”

他指给她看出生证明。“看。父亲的职业。劳工。劳工!我!你的家人怎么能这样下作,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