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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珊,我非常敬重;因为她坐在那儿做着针线活。她坐在一间屋子里,借着寂静的灯光缝缝补补,庄稼在窗户的近旁发出簌簌的声响,赐给我安全的感觉。因为我是她们所有人当中最弱最小的一个。我是一个眼睛总是盯着自己的脚板、盯着河水在砾石滩上冲成的小河沟瞧的孩子。我说,这是一只蜗牛;那是一片树叶。我喜欢蜗牛;我喜欢树叶。我老是最小的,最天真无知的,最容易轻信别人的一个人。你们每个人都有依靠。我却是孤立无助的。当那个头发盘成辫子的女招待扭着腰肢走过来时,她立刻就把你们要的杏脯和果冻递了上来,就像一个姐姐似的。你们则是她的兄弟。可是当我掸掸马甲上的面包屑,站起来时,却把一笔太大的小费,一个先令,悄悄地塞到盘子底下,好让她在我离开之前不至于发现它;这样,当我走出弹簧门以后,她一边哈哈笑着一边把它捡起来时所流露的那种轻蔑,才不至于将我戳痛。”

“现在风掀起了窗帘,”苏珊说,“那些粗糙无光的碗、罐,和那些已经有了破洞的旧安乐椅,现在都已清晰可辨了。平常消退不见的黯淡条纹又散布在了糊墙纸上。鸟儿的大合唱已经结束,只有一只鸟儿此时正在卧室的窗前啾啁而鸣。我要穿上长袜子,悄悄地迈出卧室的门,然后下楼穿过厨房走出去,从花房旁边穿过花园走到田野上去。这会儿还是大清早。沼泽地上大雾笼罩。天气萧索而又僵硬,俨然一块裹尸的麻布。不过,它会变得柔和起来;它会变得温暖起来。此时此刻,在这个大清早,我感到我就是这田野,我就是这谷仓,我就是这一棵棵的树;这一群一群的鸟儿是我的;还有这只小野兔,在我差点一脚踩在它身上的一刹那跳开的这只小野兔,也是我的。那只懒洋洋地伸展宽大翅膀的苍鹭是我的;那头一边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动、一边嘎吱嘎吱地大声咀嚼着的奶牛是我的;还有那只迅疾飞掠而下的燕子;那片挂在天际的淡淡的红晕,和红晕消退之后跟着出现的蓝茵茵的光影;还有这寂静,这钟声,和那个正在田野里牵驾车之马的男人的呼唤;——这一切全都是我的。

“谁也不能将我分裂或是将我一分为二。我曾经被送进学校;我曾经被送到瑞士去完成我的学业。我憎恶亚麻油毡;我憎恶冷杉树和山。让我此刻扑倒在这片平坦的土地上,躺在片片云彩正缓缓漂游的灰白的天空下吧。马车沿着大道向这边驶来,显得越来越大了。羊群麇集在田野当中。鸟儿聚集在大路中央——它们还不需要飞起来。木柴烧出的烟冉冉上升。拂晓时分的清冷感也随之消散了。现在白天已经开始。色彩已经复苏。白天藉着它的各种谷物掀起层层金黄的波浪,大地沉甸甸地悬在我的脚下。

“然而我是谁,我,靠在这扇门上用猎狗似的鼻子警惕着四周的人是谁呢?我觉得有时候(我还不到二十岁)自己不是一个女人,而是洒落在这扇门上、这片土地上的亮光。我就是四季,有时候我想,是元月,五月,十一月;是泥泞,迷雾,清晨。我不能任人摆布,也不能温雅地随波逐流,或是与别的人融合相处。但是现在,当我靠在这儿,直到门框在我的胳膊上压出印子,我便感觉到我身上所增加的体重。在学校的时候,在瑞士的时候,我身上已经增加了某种东西,某种实实在在的东西。那不是叹息和大笑,也不是绕圈子和随口乱说;不是罗达的眼光越过我们的肩头、望向我们身后时,她脸上出现的那副奇怪表情;也不是珍妮那种身子和四肢浑然连成一体的脚尖立地的旋转舞。我的一举一动都是凶猛的。我不能和其他人搅混在一起,轻轻地飘来飘去。我最喜欢的是路上相遇的牧羊人的那种凝视;是在壕沟里的一辆大车旁边给孩子喂奶的吉卜赛女人的那种凝视,将来我也会那样给我自己的孩子喂奶。因为过不了多久,在蜜蜂围着蜀葵花嗡嗡嗡地飞舞的燠热的正午时分,我的情人就会来到。他将站在那棵雪松下面。他对我说一句话,我就回答他一句话。我要把我身上所形成的东西全部交给他。我会生孩子;我会拥有扎着围裙的女用人;拥有手持干草叉的雇工;拥有一间厨房,在那儿,他们会把生病的羔羊抱进来,放在筐子里暖和暖和;在那儿,一根根火腿悬挂着,一棵棵大葱闪着亮光。我会像我的母亲,围着蓝色围裙,不声不响地锁上食品柜。

“现在我觉得饿了。我要唤来我的塞特狗。我心里想着摆放在一间明亮房间里的干面包片、新鲜面包、黄油和一个个洁白的盘子。我要穿过田野回家去。我会沿着这条长满草的小径,迈着坚定有力的大步走去,时而转个弯避开一个泥坑,时而轻轻地跳上一个土堆。我的粗布衬衫沾上了湿漉漉的水珠;我的鞋子变得柔软而且发黑。白天丢开了僵硬的面孔,不时变幻着灰暗、碧绿和赭褐色的光影。那些鸟儿早已不再在大路上麇集了。

“我走回来,就像一只猫咪或一只狐狸回到窝里,皮毛上蒙着一层白花花的霜,脚爪上因为沾满了粗硬的泥土而变得有些麻木。我穿过白菜地走回来,脚碰得菜叶子咯吱咯吱直响,使叶子上的露珠四溅散落。我坐下来等候我父亲的脚步声,他就要沿着小径慢吞吞地走来,手里捏着一簇采摘的药草。我一杯接一杯地冲着咖啡,尚未绽开的花直挺挺地竖立在餐桌当中,周围是果酱罐、面包和黄油。我们都沉默着,谁也不说话。

“然后我走到食品柜跟前,拿出几袋滋润可口的无核葡萄干;我把沉甸甸的面粉袋提起来放在擦得干干净净的厨房桌子上。我又是揉,又是拽,又是拉,我把两只手插进暖乎乎的面团里面。我让冷水呈扇形地从我的手指缝里流过。炉火呼呼地燃烧;苍蝇营营地翻飞。我把那些葡萄干、大米、银色的和蓝色的口袋,全都又锁进了食品柜。肉块竖在烤炉里;面包蒙着干净的毛巾,像一座平坦的圆屋顶似的鼓起来。下午,我沿着河边漫步。整个世界都在养育繁衍。苍蝇从一片草地飞往另一片草地。每朵花儿都饱含着花粉。天鹅排列有序地在小溪里逆流前进。云朵,此时已变得暖洋洋的,透出了斑斑日影;它们从小山上飘过,把溪水和天鹅的颈项映得金光熠耀。那些牛悠闲地嚼着草,慢腾腾地在田野上往前踱着。我分开草丛寻找着白色蘑菇;我采下它们的茎盖,和它们附近的兰草,连着根上的泥土放在蘑菇旁边。然后我就回到家里,为我的父亲把水壶烧开,放到茶桌上刚刚绽露出红色的玫瑰花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