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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想起了路易斯。对这个萧索的秋夜,对这种打碎瓷器和高唱狩猎歌曲的行为,对奈维尔、拜伦以及我们在这儿的生活,路易斯会用什么样幸灾乐祸、但一针见血的言辞来形容呢?他的薄薄的嘴唇微微地噘了起来;他的脸颊苍白;他在一间办公室里全神贯注地看一些复杂难解的商业文件。‘我的父亲,布里斯班的一个银行家’——由于为此感到羞耻,路易斯老是谈到他——破产了。所以,路易斯,学校里最优秀的高材生,只好坐在一间办公室里。但是我在寻求对比的时候,常常会感到他的目光正在望着我们,他那嘲弄的眼神,他那无礼的目光,把我们当作他老是在办公室里审核的某笔大宗账目中一些无足轻重的条款,累加在一起。将来有那么一天,他会拿起一只细笔尖的钢笔,在红墨水里蘸一蘸,把结算完成;我们的总额将会一目了然;可是这还不能算完。

“梆!他们现在把一张椅子摔到墙上。那么我们是不可救药的了。我的情况也毫无把握。我不是正沉湎在毫无来由的感触中吗?是的,当我将身子探出窗外,把我抽的香烟往下一扔,让它轻轻旋转着落到地面上,我感到路易斯甚至正在瞧着我的香烟。而且他会说:‘这倒还有点儿意思。可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人们继续来来往往地走过,”路易斯说,“他们络绎不绝地从这家饮食店的窗前走过。汽车,大篷货车,公共汽车;接着又是公共汽车,大篷货车,汽车——它们不断地从窗前开过。在远处,我看见一座座商店和一幢幢房屋;还有一座是教堂灰蒙蒙的尖顶。在近旁,是那些摆放着一盘盘小面包和一盘盘火腿三明治的玻璃货架。从茶水壶里冒出来的水汽,把所有东西都变得朦胧难辨。一股由牛肉和羊肉、香肠和马铃薯泥散发出来的油腻腻、潮乎乎的气味,像一张潮湿的网似的悬浮在饮食店中央。我把我的书竖着靠在一个伍斯特沙司瓶子上,竭力要显得跟周围的人没有差别。

“可是我做不到。(他们继续来来往往地走过,他们继续熙来攘往地经过这里。)我无法看我的书,也无法充满自信地点我要的牛肉。我反复地念叨:‘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英国人;我是一个普普通通小职员。’然而,我却始终望着那些坐在邻桌的小个子男人,以便确信我能做得跟他们一个样。他们一脸温和相,面皮打着皱纹,总是随着多变的心情而抽搐,像猴子似的紧缠不放,面对眼前的特殊场合显得特别圆滑;他们正在打着各式各样的手势,讨价还价地拍卖一架钢琴。那架钢琴挡住了大堂的通道;所以他宁愿只要十英镑就把它出售。人们继续来来往往地走过;他们继续在教堂尖顶的背景下,在火腿三明治的盘子前,来来往往。我的意识的飘带摇曳不定,不断被他们的嘈杂纷乱所打断,所困扰。所以我没法一心一意地吃我的饭。‘我宁愿只要十英镑。钢琴架子很漂亮;但是它挡住了大堂的通道。’他们就像浑身羽毛油光水滑的海鸠,在水中潜入潜出。任何超出那个定价的付出都是虚荣的表现。那就是卑贱;那就是平庸。与此同时,一顶顶帽子晃来晃去;门不停地推开关上。我对骚动、对纷乱十分敏感;对幻灭和绝望十分敏感。如果这意味着一切,那这便毫无意义。然而,我同时又感觉到了饮食店里的这种节奏。它就像一支华尔兹舞曲,曲调时高时低,回旋往复。那些女招待平稳地擎着托盘,一阵儿风似的进进出出,转来转去,传递着一盘盘蔬菜、一碟碟杏脯和果冻,把它们准确及时地送到顾客的桌子上。这些平庸的男人把她们的节奏跟自己的节奏配合起来(‘我宁愿只要十英镑;因为它堵在大堂的通道里。’),他们享用着他们的蔬菜,享用着他们的杏脯和果冻。那么,在这连续不断的过程中,有什么不连贯的地方呢?有什么裂隙让人从中可以看出不对头的地方呢?这种循环是连续不断的;这种和谐是完美无缺的。此乃核心节奏;此乃支配一切的主发条。我注视着它伸展,回缩;接着又一次伸展。可是我却没有被容纳进去。要是我开口说话,模仿着他们的口音,他们就会竖起他们的耳朵等着我再讲,以便能辨别出我来自哪里——如果我是来自加拿大或者澳大利亚,那么我,这个最渴望被别人爱的怀抱接纳的人,就会永远是一个异乡人。我,一个渴望感受到平常人呵护的浪涛将自己淹没的人,凭眼角的一瞥就会看见远处的景象;就会注意到那些在持续不断的混乱中晃来晃去的帽子。那彷徨、烦恼的心灵的怨诉(有个牙齿残缺的妇人正在柜台前畏畏葸葸地诉说),仿佛是冲着我说的:‘求主把我们,把这些乱糟糟地来来往往、晃晃悠悠地在眼前摆满盛着火腿三明治盘子的橱窗旁徘徊的人,全都带回羊栏里去吧。’是的;我要使你们获得秩序。

“我要读读这本靠在伍斯特沙司瓶子上的书。它里面有一些金属般的音调,一些完美无缺的表述,字数寥寥,却诗意盎然。你们,你们所有的人都忽略了它。这位死去的诗人所说的话,你们已经全忘了。可是我却没法给你们翻译出来,好让它那摄人魂魄的力量吸引住你们,让你们明白你们是毫无目的的,那种节奏是粗俗而没有价值的;而这样就会消除堕落,否则如果你们对自己的毫无目的无知无觉,这种堕落就会浸透你们,使你们衰老,即使你们正当年轻。翻译这首诗歌,让它容易读懂,是我未来的使命。我,柏拉图和维吉尔的知心朋友,将去敲那扇漆着斑纹的橡木门。我反对这种流行一时的熟铁做的捅火棍。我绝不会容忍这种无聊的、流行的宽边低顶毡帽和洪堡式毡帽[5],也绝不会容忍那些带翎羽的、五彩斑斓的女人头饰。(苏珊,我所敬重的人,在夏天只戴一顶朴实无华的草帽。)还有那种死读书,那凝成大小不等的水珠、沿着窗格玻璃淌下来的水汽;那些公共汽车急促刹车和猛然开动的声音;那种在柜台前面犹豫不决的神态;以及那些乏味无聊、拖长声调讲的毫无人之意趣的连篇累牍废话;我要让你们获得秩序。

“我的根须深深地穿过地下的铅矿和银矿,穿过散发着各种气味的潮湿的、沼泽般的地域,延伸到一个当中由橡树的根须纠结成一团的树根疙瘩里面。尽管封闭未露而且幽暗难辨,尽管泥土堵塞了我的两耳,我却听到了关于战争的传闻,也听到了夜莺的鸣唱;我感觉到一批批人流,成群结队地满世界奔走寻求文明,就像一群群候鸟定期迁徙追寻夏天;我还看见成群的女人提着红色水罐走向尼罗河河畔。我在一个花园里醒来,因为我的脖子后面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那是一个热吻,珍妮的热吻;我铭记着这个吻,就像一个人牢记着一次半夜大火灾中那些慌乱的呼喊、摇摇欲坠的梁柱和红一束黑一束的光影。我一直在睡睡醒醒。我一会儿睡,一会儿醒。我看到了那个微光闪烁的茶壶;那些盛满淡黄色三明治的玻璃格盘;那些高踞在柜台前的高脚凳子上的、身穿宽大外衣的男人;在他们身后,我还看到了永恒。那是一个戴着头巾的男人用一根烧红的烙铁在我哆嗦的皮肉上烫下的烙印。我看到这家饮食店耸立着,它背后紧靠着的是羽毛蓬松但却被包扎起来的、仍然在振动但却已经合拢的往事之鸟的翅膀。因此,我噘起嘴唇,我显得病弱苍白;我心怀憎恨,满腹牢骚,露出一副令人厌恶和讨厌的脸色,转过身去望着正在紫杉树下逍遥闲逛的伯纳德和奈维尔;他们继承了祖上传下来的安乐椅;他们拉严房间的窗帘,让灯光正好照亮他们的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