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上 第六章(第6/7页)

瓦伦汀就在房间里,悄悄地笑了笑。她刚才去给那个杂务工送了午饭,仍然被他对提金斯的称赞逗得发笑。

“你有了个仰慕者,”她对提金斯说,“‘给那个该死的马肚带打眼的样子,’他继续说道,‘就像个了不起的老叨木鸟敲着一棵空木头!’他喝着一品脱啤酒,边喘边这么说。”她继续叙述乔尔的古怪有趣,这很吸引她。她告诉提金斯叨木鸟[137]是肯特方言里的绿背啄木鸟,然后说:

“你在德国没有朋友吧?”她开始清理桌子。

提金斯说:“有,我妻子在德国,在一个叫罗布施德的地方。”

她把一摞碟子放在一个黑色、上了漆的托盘里。

“真对不起。”她说,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深深的悔恨,“都赖天才的电话机聪明的蠢劲[138]。那我收到的一封电报就是给你的。我以为那是关于妈妈的专栏的事。电报通常带着的都是报纸名字的缩写,也挺像提金斯的,那个寄电报的女孩叫作霍普赛德。看起来有点难以理解,但我以为是跟德国政治有关,我想妈妈会看得懂的……你们俩不会都困了吧,有吗?”

提金斯睁开眼睛。女孩站在他正前方,从桌子那边走过来的。她拿着一张纸,上面是她抄下来的消息。他眼前一片模糊,字都叠在了一起,消息是这样的:

“得。但确保接线员跟你一起来。西尔维娅·霍普赛德 德国。”

提金斯向后靠着,长时间盯着这些字。它们看起来毫无意义。女孩把纸放在他的膝盖上,走回了餐桌。他想象女孩在电话里和这些无法理解的字句纠缠不清的样子。

“当然,如果我有点脑子,”女孩说,“我应该知道,这不可能是关于妈妈的专栏的留言。她从来不在周六收这种电报。”

提金斯听到他自己清楚、大声、一字一顿地宣告:

“这意味着我星期二要去我妻子那里,带上她的女仆,跟我一起去。”

“幸运的家伙!”女孩说,“我希望我是你就好了。我从来没踏上过歌德和罗莎·卢森堡的故乡。”她托盘上托着一大堆盘子,桌布搭在上臂上,走开了。他隐约地意识到,她在那之前已经用一个扫面包屑的小刷子把面包屑刷干净了。她干活十分迅捷,一直在说话。这来自做女佣的经历。一个普通的年轻女士需要花上两倍的时间,而且如果她试着说话的话,话一定会漏掉一半。效率!她刚刚反应过来,他要回到西尔维娅身边,当然,也是回到地狱!那确实就是地狱。如果一个恶毒而高超的魔鬼……虽然魔鬼当然很蠢,把焰火和硫黄当作玩具。可能只有上帝才能,正确地设计出内心永无止境的折磨……如果上帝希望(谁也不能反对,只能希望他不要这么想!)为了他,克里斯托弗·提金斯,这么设计,深不见底的永恒里充满着令人疲惫的绝望……但上帝已经这么做了,毫无疑问,这是一种惩罚。为了什么?既然上帝是公正的,谁知道,在上帝眼里,他犯下了什么罪恶,需要重罚?……那么说到底,上帝可能在惩罚性方面的罪过是毫不留情的。

他们早餐室的图景突然重新回到了他的脑子里,深深地烙印在上面,还有各种黄铜的、电气的玩意,煮蛋器、烤面包机、烤炉、热水壶,他讨厌它们愚蠢的无效率;一大堆一大堆的温室花朵,他讨厌它们带着异国情调的蜡色!——他讨厌的陶瓷镶板和镶在画框里的蹩脚的照片——当然,确实是真货,我亲爱的,苏富比认证过的——照片上是微微发红的女人们戴着假的盖恩斯伯勒帽子,卖着鲭鱼或者金雀花。一件他讨厌的结婚礼物。赛特斯维特夫人穿着睡裙,但戴着巨大的帽子,正在读《泰晤士报》,永远在急急地翻页,因为她没法静下来读任何一页。西尔维娅来回踱步,因为她没法静静地坐着,手上拿着一片吐司,或者把手背在身后。她很高,肤色白皙,像典型的道德败坏的德比冠军马一样优雅,充满活力。世代近亲繁殖只为一个目标:让某种类型的男人气得发疯……前后踱步,叫着:“我厌倦了!厌倦了!”有时候,甚至把早餐盘摔在地上……还有说话!永远在说话,惯常地,聪明地,说些蠢话;令人愤怒地常常说错,穿透力强得可怕,高喊着求人驳斥;一个绅士得回答他妻子的问题……他的前额一直感受到压力,保持坐着不动的决心,房间的装饰似乎在烧灼他的心。就在那里,现在朦胧地出现在他的眼前。还有他前额上感到的压力……

温诺普夫人正在跟他说话。他不知道她说了什么,他一点也不知道他之后回答了什么。

“上帝!”他对自己说,“如果上帝惩罚的是性的罪恶,他确实是公正而难以捉摸的!”因为他和这个女人结婚前就发生了肉体关系,在火车车厢里,从杜克里斯来的路上。一个美得十分奢侈的女孩!

她当时肉体上的诱惑去了哪里?无法抗拒,稍稍向后倾,乡下的风景疾驰而过……他心里说,是她勾引了他。他的头脑说,这是他的主意。没有绅士会这么去想他们的妻子。

没有绅士会想……老天有眼。她当时一定怀着另一个男人的孩子……他过去四个月里一直在和这个念头抗争……他知道他现在已经跟这个念头抗争了四个月。麻木了,就沉浸在数字和波浪理论里……她最后的话是,她最后说的话:夜深了。她穿着一身白色,走进化妆室。他再也没有见过她。她最后的话是关于孩子的……“假设”,她开始说……他不记得剩下的部分,但他记得她的眼睛,还有她摘下长长的白手套时候的动作……

他正在看着温诺普夫人的火炉,他想这是个品位上的错误,真的,夏天还把木头留在火炉里。但不然,你夏天要怎么对付一个火炉。在约克郡的小屋里,他们用涂了漆的小门遮上火炉。但这也很拥挤!

他对自己说:“老天!我中风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试了试他的腿……但他并没有中风。他想,那一定是刚才的思考中的痛苦对他的头脑来说过于剧烈,就像有些生理上的剧痛感受不到一样。就像秤一样,神经没办法测出超过某一个数值的量。然后,它们就没感觉了。一个被火车轧断了腿的流浪汉告诉他,他试着站起来的时候,什么感觉都没有……但随后痛觉又回来了……

他对仍在说话的温诺普夫人说:“请你原谅。我真的没听见你说了什么。”

温诺普夫人说:“我在说,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好的事情了。”

他说:“我真的非常抱歉,我刚才就是没听见这句话。我只是陷进了一点点麻烦,你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