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上 第六章(第5/7页)

温诺普夫人坐在他对面那把单人扶手沙发上,了不起的女主人,了不起的女士。她很有精神,横冲直撞,但是有些疲惫,像一匹疲惫的老马,需要三个男人才能在马厩前面的草坪上给它装上挽具,像牡马一样迈开步子,却很快就慢下脚步。她脸色疲惫,真的,红扑扑的脸颊气色不错,但皱纹有些下垂。她可以舒服地坐在那里,丰满的手上盖着黑色蕾丝披肩,从她大腿两旁垂落下来,就像任何一个维多利亚时代的了不起的女士一样悠闲地坐着。但在午饭的时候,她说她过去四年每天都写上八个小时——直到今天——一天都没有耽误。当天是周六,她没有社论要写。

“啊,我亲爱的孩子,”她对他说,“我太佩服你了,除了你父亲的儿子我不会佩服任何人。甚至连……都不。”她说出了她最尊重的人的名字。“这是事实。”她加了一句。不过这样,即使在午饭桌上,她也深深地陷入了不切实际的论调中,说了不少错得离谱的话,大部分都是关于公共事务的。这都意味着了不起的履历。

他坐在那里,咖啡和波特酒放在身边一张小桌子上。这间屋子现在是他的了。

她说:“我最亲爱的孩子……你有那么多事要做。你觉得,你今晚真的要带女孩们去普利姆索尔吗?她们又年轻又不为人着想。工作更重要。”

提金斯说:“距离并不远……”

“你会发现挺远的,”她幽默地说,“从谭德顿过去还有二十英里。如果你等到十点月亮落了才走,五点之前就没法回来,就算不发生什么事故……马的状况还好,不过……”

提金斯说:“温诺普夫人,我应该告诉你,人们在说我和你女儿之间的闲话。讲得很难听!”

她把头转向他,有点僵硬,但她只是回过了神。

“呃?”她说,然后道,“哦!那个高尔夫球场的事情……那一定看起来很令人怀疑。我敢说,你为了把他们从她身上引开,和警察之间肯定也闹得不小。”她深沉地思考了一阵,像个老神父。

“哦,你会没事的。”她说。

“我得告诉你,”他坚持说,“这比你想象的还要严重。我想我不应该在这里。”

“不在这里!”她叫起来,“为什么?除此以外,全世界还有什么地方你该去?你跟你妻子合不来,我知道。她一直性格都不太好。除了瓦伦汀和我,谁还能把你照顾得这么好?”

在这一记尖锐的重击下——因为,说到底,提金斯对这个复杂的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不如他对妻子的名声来得在乎——提金斯有些尖锐地问温诺普夫人为什么说西尔维娅性格不好。她有点不满,带着困意说:

“我亲爱的孩子,没什么原因!我猜测你们之间有些分歧。这是我的观察。然后,既然你很明显性格不错,那就一定是她性格不好。就是这样,我向你保证。”

提金斯松了一口气,他的固执又复苏了。他喜欢这个家,他喜欢这个环境,他喜欢它的朴实节俭、家具的选择、光线从一扇窗子射到另一扇窗子、辛勤工作后的倦意、母女之间的关爱。实际上,还有她们二人对他的关爱。他下定决心,如果他可以的话,不要坏了这家女儿的名声。

正派的人,他认为,不会做这种事情。他有些介意地想起他和坎皮恩将军在更衣室的对话。他似乎又看到了那裂纹的洗手池放置在精制的橡木架子上。温诺普夫人的脸色变得更灰了,鼻子勾得更弯了,有些可憎!她时不时点点头,要么是为了表示她在听,要么就只是困了。

“我亲爱的孩子,”她最后开口说,“把这种事扣在你头上真是太可恨了。我可以看出来。但我似乎一生都浸在谣言丑闻里。每个到了我这个年纪的女人都有这种感觉……现在它不再重要了。”她用力点得头都要掉了。然后,她开始说:“我不觉得……我真的不觉得,我能在你的名声这件事上帮忙。我如果能帮就会帮的,相信我……但我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我得维持这个家,得喂饱我的孩子,送他们去上学。我不能把我的脑子都用来想别人的麻烦事……”

她突然清醒了过来,从椅子里一站而起。

“但我是个多么讨厌的人啊!”她说,突然地,蹦出的语气腔调和她女儿一模一样。随后,她穿着有维多利亚女王气质的披肩和长裙,飘到提金斯的高背椅后面,弯下腰抚摸了一下他右边太阳穴上的头发。

“我亲爱的孩子,”她说,“活着是件痛苦的事。我是个老小说家,我知道。你在那为了拯救一团糟的国家努力工作,把命都要送了,不管不顾地把你个人名誉丢在一边……迪兹[134]在我们的一次招待会上亲口对我这么说的。‘我在这里,温诺普夫人,’他说……然后……”她迟疑了一下,但她又努着力说,“我亲爱的孩子,”她轻声细语着,弯下腰来,把头靠近他的耳朵,“我亲爱的孩子,这没关系,这真的没关系。你会没事的。唯一要紧的是把事做好。相信一个活得非常艰苦的老女人的话。‘辛苦钱[135]’,像海军里说的那样。听起来像虚伪的说教,但这是唯一的真理……你会在那其中找到慰藉。你会没事的,或者你不会。那就得看上帝对你仁不仁慈了。但那没关系,相信我:你的日子如何,你的力量也必如何。[136]”她又陷入了其他的思考。她为新小说的情节感到不安,很想回去继续思考这件事。她站着盯着那张照片,早已褪色褪得很厉害了,照片上是她丈夫,留着连鬓胡子,衬衫胸前的部分尤其宽大,但她继续带着下意识的温柔抚摸着提金斯的太阳穴。

这让提金斯一直坐在那里。他很清楚他眼里有泪水。这温柔他几乎承受不了,而他心底里其实是个非常直率、简单、敏感的人。当他在剧院看到温柔的爱情场面之后,总是会双眼含泪,所以他避免去戏院。他两度想应不应该再试一次站起来,虽然这几乎超越了他的能力。他想要静静坐着。

抚摸停下了,他挣扎着站起身来。

“温诺普夫人,”他看着她说道,“这完全正确。我不应该在意那些蠢猪怎么说我,但我在意。你对我说的这番话我会考虑,等我记在脑子里……”

她说:“是的!是的!我亲爱的。”然后继续盯着照片看。

“但是,”提金斯说,他牵起她戴着连指手套的手,带她回到她的椅子里,“我现在担心的并不是我自己的名声,而是你女儿瓦伦汀的。”

她陷入高高的椅子里,像个气球,然后放松了下来。

“瓦尔的名声!”她说,“哦!你的意思是他们会把她从访客簿里划掉。我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干!”她仍然长久地陷在思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