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上 第一章(第5/7页)

但是提金斯坐在那里,穿着灰呢外套,两腿分开,体态笨重,举止笨拙,他那看起来富有才智的苍白双手一动不动地垂在两腿之间,眼睛盯着行李架下方、镜子旁边布洛涅港口的彩色照片。金发,肤色显眼,明显在放空,谁都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很有可能是关于波的数学理论,或者某些人关于阿民念主义[25]的文章中的疏漏。虽然听起来很荒唐,麦克马斯特知道自己对朋友的感受几乎一无所知。对他们俩来说,几乎没有任何秘密在两人之间传递。只有两件:

在去巴黎结婚之前一晚,提金斯对他说:“维尼[26],老哥们儿,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这婊子给我下套了。”

还有一次,比较近的一次,他说:“该死的,我都不知道那孩子是不是我的!”

第二个秘密毫无疑问震惊了麦克马斯特——孩子当时才七个月大,身体不好,提金斯对他表现出的笨拙的温柔令人印象深刻,就算没有这个噩耗,麦克马斯特也被他们在一起的情形深深打动——这个秘密深深地刺痛了麦克马斯特,因为实在太骇人听闻,麦克马斯特几乎把它看作一种侮辱。这不是那种男人会讲给地位相当的人听的秘密,而是讲给律师、医生或者不太像男人的神职人员。或者,不管怎样,除非是为了获取同情,这种秘密是不会在男人之间分享的,然而提金斯没有获取同情的意思。他只是讥讽地加了一句:

“她倒好,直接让我自己决定要不要相信她了。她基本上跟马钱特明说了。”——马钱特是提金斯家的老保姆。

突然间——就像无意识地失去理智一样——麦克马斯特评论道:“你不能说他不是个诗人!”

这句评价是当时麦克马斯特好不容易说出来的,因为他发现,在车厢的强光下,提金斯的半缕额发和那后面的一块圆圆的地方都是银白色的。这可能有几个星期了:和一个人同住的时候,你很难观察到他的变化。约克郡的浅肤色、金色头发的男人普遍很早就长出了斑斑白发;提金斯在十四岁的时候就有那么一两根白头发了,弯腰行脱帽礼的时候,在阳光下非常引人注意。

但是由于受到过度的震惊,麦克马斯特不由自主地认定提金斯是因为他妻子的信而白了头的——仅仅四个小时!这说明他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必须得不惜任何代价地打乱他的思绪。麦克马斯特的思维活动主要是下意识的。如果经过了周密考虑的话,他不会拿画家兼诗人罗塞蒂当话题的。

提金斯说:“我不记得我刚刚开口说过话。”

麦克马斯特那苏格兰人的倔强觉醒了:“‘因为’……”他引用道:

我们肩并肩站着

只有双手能相触,

宁可把横亘我们之间

令人厌倦的世界一分两半,亲爱的!

在心碎之前趁早

挥手作别!

你那忧伤的双眼,与我视线相交,

把我的灵魂勾走![27]

他继续道:“你不能说这不是诗歌!多美妙的诗歌。”

“我没法说,”提金斯带着轻蔑的语气回答,“我不读诗歌,除了拜伦。但这是一幅肮脏的画……”

麦克马斯特不确定地说:“我不确定我看过这画,是在芝加哥吗?”

“没画出来!”提金斯说,“但它就在那里!”

他带着突如其来的怒气继续说道:

“见鬼。为什么要花那么大劲为私通辩解?全英格兰都为之疯狂。好吧,你有你那帮约翰·斯图亚特·穆勒和乔治·艾略特去搞高雅的玩意了。别细究啦!或者至少别把我混进去,我得告诉你这让我感到厌恶,光去想想那个肥胖、油乎乎又从来不洗澡的家伙,穿着沾满油渍的睡袍和睡觉穿的内衣,站在一个五先令雇来的鬈毛模特或者某个隐名埋姓的W夫人旁边,凝望着镜子里臭烘烘的自己,闪着金光的翻车鱼,枝形吊灯,还有盛着冷掉的培根油、让人直犯恶心的盘子,喉咙里咕噜着,谈着所谓的激情。”

麦克马斯特变得面色煞白,他的短胡须都竖了起来。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这么说话!”他磕磕巴巴地说。

“我敢!”提金斯回答道,“但我不该说……不该对你说!我承认这一点。但你也不该,至少不该说这么多,对我谈这种事。这是对我智力的侮辱。”

“当然,”麦克马斯特生硬地说,“时机不对。”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提金斯回答,“时机永远不可能对。让我们承认成就一番事业是个肮脏的活计——对你对我都是!但是正派的占卜师在面具后面咧着嘴笑[28],他们从不互相布道。”

“你越来越难懂了。”麦克马斯特小声地说道。

“我强调一下,”提金斯继续说,“我很能理解克雷西夫人和德·利穆夫人的赞赏对你来说至关重要!她们的意见那个老学究英格比很听得进去。”

麦克马斯特说:“见鬼!”

“我很同意,”提金斯继续说,“我很赞成。这游戏一直都是这么玩的。这是传统,所以它是对的,自《可笑的女才子》[29]那时候起就被认可了。”

“你说话真有一套。”麦克马斯特说。

“我没有,”提金斯回答,“正因为我没有,我说出来的话反而在你这种整天推敲句读的家伙脑子里挥散不去。我要说的是这个:我支持一夫一妻制。”

麦克马斯特惊奇地吐出一个字:“你!”

提金斯以一个漫不经心的“我!”作为回答。他继续道:

“我支持一夫一妻制和贞洁。还有,不要谈论这事。当然,如果他是个男人,想要个情人没什么问题。再说一次,不提这事。毫无疑问,他结局会更好,好得多,如果他不提的话。就像如果他不喝第二杯威士忌或者苏打水会更好一样……”

“你管这叫一夫一妻制和贞洁!”麦克马斯特插了一句。

“是的,”提金斯回答,“而且这可能的确是,不管怎么说这样处理得很干净。恶心的是边在扣眼里乱摸,边废话连篇地以爱情的名义为之辩解。你支持的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一夫多妻制。如果你能让社会改变规则,这倒没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