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下 第二章(第5/5页)

冈宁的嘴唇报复地动了起来,他充血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她,面对着这些跨过丘陵和天空的神谕,感到一阵真实的慌乱。就好像是当他们朝那个法国酒店开炮的时候她感到的慌乱,当时她正和克里斯托弗一起坐在棕榈树丛中,头上是玻璃屋顶……一种疯了一样想要逃跑的欲望——或者,宛如你的灵魂在你身体里四处乱窜,就像一窝在洞里等待那只还看不见的犬的耗子一样。

她应该怎么办?她到底应该怎么办?她感到一阵急不可耐的欲望——一种至少要和马克·提金斯对峙的不可抑制的欲望——就算这样会害死那个家伙。上帝肯定不能不讲公平吧!他给了她美貌——危险的残存的美貌——如果不能用来打动那些不可打动的人,又有什么用!至少应该再给她一次机会,试试看能否用她不可抵御的攻城槌撼动那个不可动摇的大柱子,然后再……她意识到了……

冈宁正在说的话大概意思是,如果她让瓦伦汀夫人流产,或者生了个弱智孩子,爵爷会用他的马鞭把她身上的肉都从骨头上抽下来。他让他怀孕八个半月的妻子去和老克雷西妈妈一起住那回,爵爷差点就这么收拾了冈宁他自己!那个孩子生出来是个死胎。

这些话她没太听懂……她意识到……她意识到……她意识到了什么?她意识到了上帝——或许是康赛特神父这么安排的,更加委婉,那个亲爱的好人——想要的是她应该向罗马申请解除她和克里斯托弗的婚姻,然后她应该再向民事法庭提出申请。她想也许上帝想要的是克里斯托弗尽早获得自由,这是康赛特神父向上帝建议的不那么严厉的方案。

一个奇怪的东西正从穿过山毛榉树林的几乎垂直通向农场的山路上像虫子一样爬着下来。她才不在意那是什么!

冈宁正在说那就是为什么爵爷会辞了他。收回他的农舍,还有每周十先令的津贴,在爵爷手下工作了三十年的人本来是都有这些的。

她说:“什么!那是什么?”然后她明白了冈宁暗示的是她有可能让瓦伦汀流产。她的呼吸在她的嗓子里弄出一阵沙沙声,就像细磨燕麦穗的声音一样;她戴着手套的手还有缰绳之类的东西都举在她眼前,闻到了摩洛哥山羊皮的味道;她觉得就好像自己体内有一个支架倒了下去——就像绞架的平台突然从要被绞死的罪犯脚下抽走了。她说:“能……”然后她的头脑停止运转了,她嗓子里的沙沙声继续着,越来越响。

像虫子一样从山上下来的是不可能的东西。一辆带有黑色藤编座椅的小马拉的四轮轻便马车:那匹小马——你首先要看的一定是马——比合适的高度超出了四手[281];它像酒桶一样圆鼓,像红木餐桌一样闪闪发亮,像极了马戏团表演盛装舞步的骏马那样踏着步子,然后一慌张,自己的屁股撞到了马车上。她放松了一下,看到……但是……难以置信的可怕,就在那匹滑稽的胆小的马的背后,一个黑家伙手里捏着缰绳,看起来像葬礼的先导马;在它旁边是顶高礼帽,一张白色的脸,浅黄色的马甲,黑色外套,一撮细细的犹太胡子。在那前面是一个没有戴帽子的,长着金发的头,头发相当长,坐在前排座位上,背对着她。伊迪丝·埃塞尔居然找了个小伙子诗人当男伴!训练拉格尔斯先生适应他未来作为她伴侣的角色!

她对冈宁大喊道:“上帝做证,要是你不让我过去,我就把你的脸抽成两半……”

这么说一点不过分!这一切其实已经无法忍受了——因为冈宁,还有上帝,还有康赛特神父。归拢一堆,他们让她困惑,无法行动,而且还有种可怕的念头攫住了她的重要器官……可怕!可怕!

她必须要下到农舍去。她必须要下到农舍去。

她对冈宁说:“你这个该死的笨蛋,你这个该死的笨蛋,我想要救……”

他迟疑地从他之前一直倚靠着的门上挪了开来——汗淋淋、毛茸茸的,这样他就不再挡着她的道了。她干脆地从他身边纵马小跑而过,然后漂亮地慢跑着下了山。他的眼睛给她的充血的一瞥让她明白他想要用凶狠的样子让她愤怒。她感到高兴。

她像个马戏团演员一样从马背上跳下来,同时上面有几个声音喊着:“提金斯夫人!提金斯夫人”。她一点都不关心栗色马会做什么。

奇怪的是这看起来并不奇怪。一个用树皮钉成的棚子立在那里,门在她身后重重地关上。苹果树枝往下散开,草长到她灰色马裤的中段。这是汤姆·提德勒的地盘;这是一九一四年八月四日一个叫盖默尼希的地方附近[282]!但是只有宁静,宁静!

马克用珠子一样发亮、好奇的眼睛看着她像男孩子一样的打扮。她把她的马鞭在自己面前弯成了半个圈。她听见自己说:“那些蠢货都去哪里了?我想把他们都从这里弄走!”

他继续看着她,眼睛像珠子一样发亮,他的头衬在枕头上,就像红木一样发亮。她的头发缠上了一根苹果树枝。

她说:“去他的,是我让人砍了格罗比大树,不是那个假曼特农。但是,上帝做证,我不会毁掉另外一个女人的还在子宫里的孩子!”

他说:“你这个可怜的婊子!你这个可怜的婊子!这都是因为骑马的错!”

后来她向自己发誓她听见了他那么说,因为在那个时候,她的情绪太复杂,以至于没把他说的话看作不寻常的事情。事实上,她在树林里转了好久才觉得自己能够去面对其他人了。提金斯家的树林直接通向花园。

她最大的怨恨就在于他们能拥有这份平静。她正在和过去的生活告别,但是他们还能在这种平静中继续下去,她的世界正在衰败。事实上,她朋友鲍比的丈夫,加布里埃尔·布兰特尔爵士——原来姓博森海姆[283]——正在像疯子一样削减开支。在她的世界里,那就是危机迫近的迹象。在这里,他们却还能叫她可怜的婊子——而且很可能还没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