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驶我的车(第7/8页)

“说的是。”

“我现在谈的是死去的妻和我的事,不希望你那么简单归结为泛泛之论啊!”

高槻沉默了好一阵子。转而说道:“据我所知,你的太太实在是好得不得了的女性。当然,我所知道的,我想都不及你关于她所知道的百分之一。可我还是这样深信不疑。能和那么好的人一起生活二十年,无论发生什么你都是应该感谢的,我由衷地这么认为。问题是,哪怕再是理应相互理解的对象、哪怕再是爱的对象,而要完完全全窥看别人的心,那也是做不到的。那样追求下去,只能落得自己痛苦。但是,如果那是自己本身的心,只要努力,那么努力多少就应该能窥看多少。因此,说到底,我们所做的,大概是同自己的心巧妙地、真诚地达成妥协。如果真要窥看他人,那么只能深深地、直直地逼视自己。我是这么认为的。”

这些话似乎是从高槻这个人身上某个幽深的特别场所浮上来的。尽管可能仅是一瞬之间,但他终究打开了封闭的门扇。他的话听起来是发自内心的无遮无拦的心声。至少那不是表演。这点显而易见。他并非那么擅长表演的人。家福不声不响地盯视对方的眼睛。高槻的眼睛这回没有避开。两人久久地相互对视。并且在对方的眸子中发现了遥远的恒星般的光点。

两人仍握手告别。走到外面,正下着细弱的雨。身穿驼绒色风衣的高槻伞也没撑就走进雨中。他消失之后,家福一如往常盯视一会儿自己的右手。同时心想:那只手爱抚妻的裸体来着。

但不知何故,即使这么想,这天也没有产生窒息般的感觉。只是觉得那种情况恐怕也是有的。大概也是有那种情况的。说到底,那不就是肉体吗?家福自言自语,不就是很快变成小小的骨和灰的东西吗?更值得珍惜的东西肯定在此之外。

假如那是盲点,那么我们的人生全都有大同小异的盲点。这句话久久回响在家福耳中。

“和那个人作为朋友交往了很久?”渡利盯着前方车列问道。

“朋友式交往大致进行了半年。每月在哪里的酒馆见面两三次,一起喝酒。”家福说。

“后来再也不见了。约我的电话打来也不理睬。我这边也不联系。一来二去,电话也不再打进来了。”

“对方会觉得不可思议吧?”

“或许。”

“说不定受伤害了。”

“有可能。”

“为什么突然不见了呢?”

“因为表演的必要已经没有了。”

“因为表演的必要没有了,所以作为朋友的必要也没有了,是吧?”

“那也是有的。”家福说,“不过也因为别的。”

“别的是怎样的?”

家福沉默良久。渡利依然叼着没有点火的香烟,瞥了一眼家福的脸。

“想吸烟,吸也可以的。”家福说。

“哦?”

“点火也可以的。”

“车篷还关着……”

“没关系。”

渡利放下车窗,用车上的打火机点燃万宝路。随即深深吸了一口,香甜地眯起眼睛。在肺里留了片刻,而后缓缓吐出窗外。

“要命的哟!”家福说。

“那么说来,活着本身就是要命。”渡利说。

家福笑了。“倒是一种想法。”

“第一次见您笑。”渡利说。

给她这么一说,或许真是那样,家福心想。并非演技的笑真可能时隔好久了。

“一直想说来着,”他说,“细看之下,你非常可爱,一点儿也不丑。”

“谢谢!我也不觉得丑,只不过长相不很漂亮罢了。就像索尼亚。”

家福约略惊讶地看着渡利:“看了《万尼亚舅舅》?”

“成天零零碎碎没头没脑听台词时间里,就想了解是怎样的故事。好奇心在我也是有的。”渡利说,“‘啊,讨厌,忍无可忍,为什么生得这么不漂亮呢?实在讨厌死了!’一个悲情剧,是吧?”

“无可救药的故事。”家福说,“‘啊,受不了,救救我吧!我已经四十七了。假如六十死掉,往下还必须活十三年。太长了!那十三年该怎么熬过呢?怎么做才能填埋一天又一天呢?’当时的人一般六十就死了。万尼亚舅舅没生在这个时代,也许还是幸运的。”

“查了查,您和我父亲同年出生。”

家福没有应声,默默拿起几盒磁带,细看标签上写的曲目。但没有放音乐。渡利左手拿着点燃的香烟,伸出窗外。车列慢慢悠悠往前移动。只在换挡需要两只手时,渡利才把烟暂时叼在嘴里。

“说实话,本想设法惩罚那个人来着。”家福坦言,“惩罚那个和我太太睡觉的家伙。”说着,把磁带盒放回原处。

“惩罚?”

“想给他点厉害看看。打算装出朋友的样子让他消除戒心,那期间找出类似致命弱点的东西,巧妙地用来狠狠收拾他!”

渡利蹙起眉头,思索其中的含义,“你说的弱点,具体指的什么?”

“具体还不清楚。不过,是个喝起酒来就放松警惕的家伙,那时间里总会找出什么来。就以那个作为凭据,制造出让他失去社会信用的问题——比如丑闻——那不是什么难事。那一来,调停离婚时孩子的监护权就基本得不到了。那对他是难以忍受的事,有可能一蹶不振。”

“够惨的啊!”

“啊,是够惨的。”

“因为那个人和您的太太睡了,所以报复他?”

“和报复多少有所不同。”家福说,“不过我的确横竖忘不掉。想忘来着,做了不少努力。可就是不成。自己的太太被别的男人抱在怀里的场景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总是去而复来。就好像失去归宿的魂灵始终贴在天花板一角监视自己。本以为妻死后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东西很快就会消失。然而没有消失,反倒比以前更执著了。作为我,需要把它打发去哪里。而为了这个目的,必须把自己胸中怒气那样的东西化解掉。”

家福心想,自己为什么跟来自北海道上十二瀑镇的年龄同自己女儿相仿的女子说这样的话呢?可是一旦说开头,就没办法停顿下来。

“所以要惩罚那个人。”女孩说。

“是的。”

“但实际上什么也没做,是吧?”

“啊,没做。”家福说。

渡利听了,似乎多少放下心来。她轻叹一口气,把带火的香烟直接抛去窗外。在上十二瀑镇,想必大家都这么做。

“倒是解释不好,反正在某个时候突然什么都变得无所谓了。就像附体的幽灵一下子掉了似的。”家福说,“再也感觉不到愤怒了。或者那本来就不是愤怒,而是别的东西也不一定。”

“不过对您来说,毫无疑问那是好事,我想。毕竟没有伤害别人,不管用什么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