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势力终端(第6/12页)

“学校里有来自每一个社群的男孩,他们全都有同样的中产阶级背景,他们的家人都互相认识。对于周围的世界,我觉得一切都理所当然。我生活在那个世界里;我有我的家人、大家族、堂表亲。宗教只是生活的一部分,不是什么包袱。我从许多方面得到帮助——学校啦,还有到家里来找我父亲的朋友那里:各种宗教的人都有。我们先后跟随好几位先生读《古兰经》,但从未读完第一章。

“我父亲从未强迫我们去清真寺,我自己从来没有被迫去过清真寺。我生性就是这样,倒不是有什么神已经死亡的看法。我们会到斋期集会所或朋友家里参加会议,表面上是去听关于卡尔巴拉战役以及阿里之子侯赛因殉难的宗教讨论,实际上只是社交。这是我们成长过程中在纯粹的伊斯兰教养之外属于什叶派做法的一部分。我父亲会绝对坚持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新年第十天我们必须赤脚走到塔尔卡托拉卡拉巴拉,一个附设于斋期集会所的什叶派墓地。我们也同时借这个机会给祖先上坟。”

在他成长期间,拉希德难免意识到独立和国土分裂的种种后果。

“我姐姐得嫁给巴基斯坦人,这是必然的事,因为印度的穆斯林境况并不怎么好,而巴基斯坦人也想娶老家的女孩。印度的穆斯林境况不好,因为分裂之后他们找不到工作,而且总的来说也没有什么工作机会。占多数的社群对他们心怀怨恨。这是其来有自的。你先是吵着要建立自己的国家,然后却又赖着不走。

“这里也涉及适者生存的问题。分割之后,每个穆斯林家庭都被拆散了。所有家庭都受到影响。父母留下来,儿子离开。留下来的人没能力应付激烈的竞争局势。他们中有许多是地主,缺乏求胜意志。我哥哥先后在印度和美国读书,成绩都很好,但回到印度之后却整整半年找不到工作。他前往巴基斯坦,马上就有工作了。

“接着语言开始改变。这里的小孩学印地语,穆斯林父母也不教小孩乌尔都语。我们真可说是把乌尔都语谋杀了。不像亚美尼亚人对他们的语言或犹太人对希伯来语那样,我们没有做任何保存的努力。除了宗教之外,语言是穆斯林最宝贵的东西,因为那是他认同的要素。乌尔都语比较接近西北部上层社会通用的印度斯坦语,但印度斯坦语开始改变,开始受到梵语影响,变成印地语。”

一九七一年,拉希德父母前往巴基斯坦参加数年前搬到那边的哥哥的婚礼。他们在那边的时候,爆发了为孟加拉而起的第二次印巴战争。拉希德已经上了岁数的父亲这期间在巴基斯坦过世,他母亲则留下来,跟已婚的儿子住在一起。

“我生活中的另一条线也断了。在这之前,我一直在父亲店里当学徒。他在巴基斯坦过世之后——反正生意也一蹶不振——我就把店关了。”

那家店是在六十年前、国王乔治五世登基那年开设的,它在巴基斯坦分裂成两部分那年关闭。虽然拉希德没有提到,但店的整个历史正好落在这两个历史事件之间。

拉希德开始过着飘忽不定的日子。他前往英国,在那边打零工。他曾经挨家挨户推销两英镑与五英镑的半年期意外保险。他得去敲人家的门,然后说:“早安,请问您是主人吗?敝姓拉希德,想必您会对这个有兴趣。”他很讨厌敲人家的门。有一天——这让拉希德想起在勒克瑙那家街角大店卖手表的蓝道——一个从法国来的犹太古董商跟他坦诚地谈起来,有点关心地说,他在伦敦做保险推销是做不来的,应该回印度去。拉希德转去煎饼店打工,又到一家肯德基炸鸡店工作。他学会了怎样用电锯把一只鸡切成大小相同的九块,怎样把鸡块油炸十一分钟。他一天要切上一百二十只鸡。

两年之后,他离开英国,前往巴基斯坦。他发现那里的人们没有“身份认同危机”,宗教并不是辨别人的特点。但他不喜欢巴基斯坦的拜金文化,不喜欢人们在商场上的厮杀之态——这些人还在勒克瑙的时候比较悠闲自在。他看不惯人们拿金钱财富来夸耀。在勒克瑙,这种事根本不会发生。他离开巴基斯坦,回到印度,在孟买一家出口公司做了三年。

他等着一笔遗产,希望用它来做房地产买卖。但是,他碰上一个对宗教族群问题颇有成见的官员,从此就问题重重。他在那时提出的诉讼一直悬而未决。现在,这件案子已近尾声,他应该可以拿到该得的遗产,不过他已经浪费了好几年宝贵时光。

“先前我从未遇到过宗教族群问题。宗教族群暴动只有在低层阶级之间才会发生,就像我们听到的巴基斯坦族群问题一样。读或听到这种事的时候,我知道我哥哥不会介入其中,他的房子会安全无虞。因此,在这边,我跟印度教徒朋友来往,从来没有多想——直到我必须面对一个对宗教族群问题很在意的官员的怒气。这确实让我受到震撼——有人拿笔一挥,我的一生就变了那么多。

“一九七一年的印巴战争不但改变了穆斯林的生活,也改变了印度教徒与穆斯林的关系。穆斯林再也不能声称他们比别人优越了。印度在这个次大陆扮演着决定性角色。每个穆斯林对巴基斯坦都有一份特别的情感,每个人都因为那个国家的实验不到二十五年就失败而感到悲伤。美梦已经破灭。巴基斯坦战俘被关押了两年。这件事让人一直忘不了。

“我也发现了私人交往方面的变化。我的印度教徒朋友开始说教起来。‘穆斯林到底要把自己搞成什么样?’他们开始认为穆斯林的信仰以及他们眼中的穆斯林陈规陋习应该进行改革。‘你们穆斯林还要这样持续多久?还要依赖你们的毛拉、你们的小群体多久?’可悲的是,他们说的大部分是事实。我虽然觉得不是滋味,却必须接受。”

奥德末代省督的主宫——勒克瑙的凯泽巴宫——在一八五七年印度大起义期间几乎完全被英国人摧毁。一八六七年,当英国势力大致已经再度巩固、不受挑战时,英国人把凯泽巴宫尚存的部分赠与穆罕默达巴德郡的大公,作为他在城里的住所。

将近七十年之后,大公的一个后裔担任了穆斯林联盟的财务主管,同时鼓吹建立另一个穆斯林国家巴基斯坦。巴基斯坦在十年后诞生。但这时——仿佛他没有完全设想到巴基斯坦建国后的种种情况:勒克瑙位于印度境内,离巴基斯坦好几百英里——大公却发现自己变成了流浪者。一直到了一九五七年,他才回归他所鼓吹建立的国家。那年,他入籍巴基斯坦,其结果是,在一九六五年印巴战争期间,大公在勒克瑙的所有财产,包括宫殿和土地,都被印度政府当作外敌财产没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