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势力终端(第5/12页)

那年头,像拉希德父亲那样的人很容易进入警界。有人带你去见英国警官,把你引荐给警方。警官会说:“叫他后天开始来。”这正是发生在拉希德父亲身上的情况。他就这样进入了警界,从巡警做起,这是警察的初级职务。但他只做了三天。他讨厌那些操练,受不了教官的恶言谩骂。他没办法把这看成只是必要的过程,只是锻炼的一部分,他要马上离开。

然后,他决定从商。他跟一位兄弟在勒克瑙开了一家店,贩卖照相机和摄影器材。这是一九一一年,即国王皇帝乔治五世登基的那一年:大英帝国及英国统治印度的巅峰时期。拉希德父亲那年开的照相机店在帝国时代的印度经营得很顺利。它适得其所,随着摄影技术一起发展,成为了这一类店铺中最好的一家。他后来在印度其他城市开了分店,这些店大多开设在人们避暑的山区旅游地。勒克瑙本店位于一条叫作哈兹拉特衮吉的商店大街。在帝国时代的日子,哈兹拉特衮吉——如今拥挤不堪,一团脏乱——每天傍晚都会有市政府的水车来洒水。

哈兹拉特衮吉街上的其他店是英国人、犹太人和祆教徒开的。拉希德特别记得一位名叫蓝道的犹太人所开的店。蓝道在街角有一家很大的店,卖的是手表。他店外有骑楼走道。一楼有锻铁柱子,建筑的二楼是住家部分,前面有一个阳台,设有由较细柱子顶起的拱门,跟楼下较粗的柱子相呼应。安德森兄弟是一家裁缝店,他们在一九四七年独立后结束营业。麦格雷戈也是裁缝,他并未在一九四七年离开,继续留在勒克瑙,在那里过世。麦格雷戈的顾客包括印度王族和英国人,以及印度政府官员。“‘麦克’做的外套你一眼就看得出,”拉希德说,“可以穿上三十年。”

出生于一九四四年的拉希德记得他父亲的店里有缅甸柚木做的陈列柜。这些柜子是由勒克瑙的穆斯林木匠根据他父亲的设计做成的。店铺就像俱乐部,外地人和游手好闲的人都不敢贸然进入。“金钱不是主要的问题。人们到店里是来见我父亲和他们的其他朋友的。”

拉希德的老家位于勒克瑙旧市区,里面有妇女专用的空间。客人不能进入主屋,他们只能待在屋子最前面、另有入口的客厅。客厅里摆设的是勒克瑙制造的英国式样的家具:极其笨重,非常不舒服。客厅后面有几个其他的房间,再进去是主屋的院子。夏天一家人在院子里睡觉。首先在院子里洒水,让温度降低。然后仆人把绳编床排成几列,用竹竿架上蚊帐。院子里还有一个台架,上面放着几个装了饮用水的水壶,让水过夜后变凉。院子一角摆了一张大方桌,桌上铺白布,中央再铺有色的桌布。食物摆在那张方桌上。拉希德父亲九点从店里回来,晚餐在此时开始。

几乎就在拉希德熟悉了这种井然有序的中产阶级家庭生活时,他家的运道开始转变。一九四七年独立时,拉希德父亲想迁往巴基斯坦。他有一个侄子在山城木苏里⑤照料分店,他要这个侄子把木苏里的存货运到如今已属于巴基斯坦的卡拉奇的分店。侄子照办了,不过,在那些日子的混乱当中,侄子却把卡拉奇分店转移到他自己名下。

“我父亲一筹莫展,他打消了搬到巴基斯坦的念头。”

“你堂兄后来呢?”

“他在一场摩托车车祸中受伤,截了一条腿。可以说他罪有应得,但我们也没什么好高兴的。”

从巴基斯坦逃难的印度教徒和锡克教徒开始来到勒克瑙。

“我们对他们很陌生。住在我们屋后的那家人虽然不是很有钱,却是有教养的穆斯林。他们在一九四七年搬到巴基斯坦,房子后来被分给了一户难民。我一直记得,新搬来那家人的母亲叫小孩在纸上大便,然后把粪便丢到隔墙这边我们的院子里。我们提出了抗议,他们也听了进去,就不再那样做了。他们大概是从旁遮普搬来的,不过我不确定。

“城里慢慢地可以看到新招牌了。老店本来是穆斯林开的,现在新招牌写着不同的名称。原先不搞噱头、英国作风的店铺变得花花绿绿、灯光耀眼,还播放音乐。在勒克瑙旧城阿明那巴德,信德省来的人开了一排又一排的布店。他们一来开店就大喊大叫,要你到店里看看。‘大姐,进来吧,进来瞧瞧。’我们以前从没见过这种事。他们店里没有玻璃柜,只有摇摇晃晃的小箱子。不过,当时搬过来的人之中现在已经有不少开了非常大的店,店里的装潢都是镀铬金属和玻璃做的。

“他们比我们会做生意,比较会推销。他们会卖走私货——我们从来不碰这种东西。他们采取薄利多销的策略。我们的货品开始滞销,在店里变旧,也更加没人要了。”

一九五一年,印度废止柴明达尔土地所有制。“地主所拥有的土地被削减,遗产的大部分不能继承。英国人在一八二八年建立了柴明达尔制度,取代莫卧儿帝国的曼萨达尔制度。在曼萨达尔制度下,地主得到土地拥有权,然后在必要时向政府缴纳一定数量的马匹——在这制度下,你必须缴纳的马匹越多,地位就越高。到了一九五一年,许多在勒克瑙拥有大房子的柴明达尔或大地主——这些是在外地主——必须适应时代的变化。他们之中许多人搬到了巴基斯坦。柴明达尔制度废止之后,我们的顾客一下子流失了。整个经济突然之间改变了。英国顾客也走了。我家的店是前后几任省长的‘特约店’——它有那样的地位。

“哈兹拉特衮吉的店铺不再粉刷,街道变得比较脏。人行道上摆了许多摊子,走道上无法通行。整个气氛都变了。”

在这生意上的灾难同时,还发生了一桩家庭悲剧。拉希德家在木苏里有一栋避暑别墅;有一年夏天,他哥哥在那里溺水身亡。总之,独立前后那几年,拉希德父亲遭受了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一九四六年发生在加尔各答的印度教徒与穆斯林之间的惨重冲突暴动,一九四七年的国土分割以及卡拉奇分店的丧失,柴明达尔制度的废止,最后是长子的死亡。

孩子倒不像大人那么苦。当时,拉希德正在勒克瑙一家著名的旅印英侨学校——马丹学堂——就读,日子过得很惬意。马丹学堂是十八世纪法国冒险家克劳德·马丹创办的。来到印度之后,马丹曾在几任奥德省督手下效劳。他娶了一位或数位印度妻子,把巨额遗产的一部分捐出来设立学校供欧亚混血儿童就读。一百五十年之后,勒克瑙的马丹学堂仍然具有多样性和世界性,虽然家里碰上不少麻烦,拉希德多少还能够安安稳稳长大,而且几乎不受政治变动的干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