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打破禁锢(第5/23页)

现在人们手头宽裕了一点,这从果阿南下沿途的卡纳塔克乡间就看得出来。印度的贫穷依然显露在眼前,譬如垃圾堆、破败的屋舍和巷道。但种着甘蔗、棉花及其他作物的田地看来却颇为丰饶,被照料得很好,村舍通常都干干净净,有抹石灰的墙壁和红瓦屋顶。二十六年前我乘坐缓慢、一路经停的客车经过时所见到的穷困,如今大有改观。如今已看不到骨瘦如柴、眼神错乱的人。在这里,农业革命已有所成,粮食供应的增加显示了这个事实。几十万甚至几百万人在印度全国为这目标而努力,他们以最有效的方式工作了四十年:其中很少人有功名或牺牲或使命的概念,几乎每个人都只是做着分内该做的事。

这片土地的每个角落都跟神祇有关联:当其为匮乏饥荒之地时,此种关联只令人徒增沮丧;如今,这种关联倒比较有道理了。拖拉机所拖的板车上是一大袋又一大袋用麻布袋装得满满的棉花,棉花像渗出的液体那样从褐色袋子的空隙挤了出来。同时,人们在村落的庭院中做着自古即有的工作:有人打谷,有人簸谷。土地几乎称得上美丽,看在眼中几乎令人觉得舒服。

这种再生过程只能一步一步慢慢来,其中应该经历过错误、失败和徒劳。甚至现在似乎也有这种情况:某个林务单位费了一把劲,在马路两旁种植了一片片桉树。植树工作成效很好,马路两旁绵延数英里,算得上有树荫了,看来颇清爽。但这些花费数年工夫的成果现在可能都要被铲除,得把土地再度刨光,重新来过:关于桉树的最新结论是,它们是有害的树种,要吸收大量水分,不但对旁边的田地没有保护作用,反而会使之脱水。

农事正忙,路上车子很多。卡车虽然经车主用心装饰过,却像印度车子那样过度超载。卡车开得很快,一辆紧接一辆,仿佛车体绝对无法损坏,人在其中也变成了神,可以随意操纵引擎、方向盘和刹车。那天从果阿到班加罗尔途中,我看到七起严重的卡车车祸,共有十辆或十二辆受损,也几乎可以确定有人丧命。有的卡车驶离路面,冲入池塘;有的卡车撞成一团。驾驶室扁了,玻璃碎了;车轴断裂,轮子歪成各种角度;有时候,负荷过重的卡车就像脆弱无力的动物那样翻覆了,露出破旧多锈的金属底盘及磨平的翻新轮胎。

路过这片既古老又有新景象的土地,我们来到班加罗尔城。此地海拔五千英尺,昔日以多雨、温和的气候而闻名,它的赛马场及西姆拉⑥式社交礼仪也为人所称道。虽然英国在班加罗尔设有军营或要塞,这城市却一直属于迈索尔——英属印度境内最大的邦之一。城内有一座王宫。迈索尔王族财富雄厚,仅次于海得拉巴的尼扎姆⑦所拥有的惊人却闲置的财富,但他们也以勤政爱民闻名。他们创设大学和医院,兴建水利,种植行道树,开辟大公园。班加罗尔向来是人们想避开印度的汲汲营营时的隐居所。

自从独立以来,班加罗尔变了。原先吸引退休人士的气候也开始吸引工业,班加罗尔因此发展起来。它是印度太空研究的中心,也是印度航空工业的几个重镇之一。各种科学研究机构在班加罗尔应有尽有。如今,在昔日大公的花园城市里,林荫大道上尽是三轮车和汽车的噪音、臭味和废气。它不再是可以在其中悠然漫步的城市。

我对印度科技的发展有兴趣。是什么样的人采取行动,使印度在五十年间完成了工业革命?

在孟买,我在印度原子能委员会主委斯里尼瓦桑博士的公寓参加过一次社交聚会,当时我跟他聊了几句。他告诉我,说他祖父做过宫廷祭司,现年八十六岁、住在班加罗尔的父亲则当过老师。

到了班加罗尔大约一天后,我在向晚时分前去拜访斯里尼瓦桑博士的父亲。老人只系着腰布,额头中央有一条细直红色的种姓标记。他的容貌相当俊秀,身材修长,处处透出优雅。他的脸孔显示他过着丰富的精神生活。他拿出一张他父亲——宫廷祭司夏达戈帕查尔——的护照型相片给我看。夏达戈帕查尔穿着宫廷祭司服装,一边肩膀裸露在外。他双眼炯炯有神地直视着相机,但他的面貌却被种姓标记遮掩住:额头中央一道细直红线,从眉毛往上另有两条粗了许多的线条。这两条白色粗线是用泥土画的——现在在店里还买得到小块的这种精制过的泥土。额头上的白土标记代表君王的双脚。

他们一家在十九世纪九十年代从大约四十英里外的小镇搬来班加罗尔。在班加罗尔,夏达戈帕查尔由他叔父传授梵文及全部吠陀四书。不过,宫廷祭司收入甚微,做一个仪式仅得四安钠,或四分之一卢比,因此夏达戈帕查尔在大公的政府里另外担任低阶书记。他搜集档案文件,将它们归类装订,这项工作每月收入在十一到十五卢比之间。当时大学毕业生月薪在二十五到三十卢比之间,大约相当于两英镑。夏达戈帕查尔只在大学注册过,并没有毕业。

夏达戈帕查尔希望他儿子能通过大学考试,因为毕业生可以在政府中谋到好职位,赚的钱能比当宫廷祭司多不少。

“我们都学了梵文,都学了怎样做晨间及晚间祈祷。其实另外还有午间祈祷,但因为我们必须上学,只得在早上到学校之前做。毕业后,我到教育部求职。那是一九二五年的事。”

他的教书生涯就是这样开始的。不过,他并未抛开从父亲处学来的梵文及一般宗教知识。整个时代的科学家就在这种合流下被孕育出来——一方面是新式教育,另一方面是宫廷祭司或婆罗门艰深抽象的知识,他们对复杂仪式之正确做法的注重,他们执行某些这类仪式时的沉着。古老的印度教梵文知识——像威廉·琼斯爵士①那样的十八世纪晚期的学者兼官员,将其视为像希腊文般久远和深奥的知识,并用一种在活人间做考古的浪漫方式,试图将它从印度北方守口如瓶、谨守种姓规矩的婆罗门身上挖掘出来——这一套古老的知识在两百年后以最迂回的方式孕育了新的知识。

或许只是巧合,但我后来在班加罗尔遇到的两位科学家——研究学科不同,来自印度不同地区——也都有当过宫廷祭司或教士的祖父。

苏婆罗门尼安一家来自一个小村庄,在印度独立后邦领土重划后,那村庄现在属于相邻的安得拉邦。

“我祖先在那地区住了很久。在离村庄不远的小角落——就在丛林当中——有座小神庙。我家人说,那间庙供奉的神就是我们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