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中古城市(第7/12页)

我们坐在后座,周遭尽是一些满身恶臭、腰间缠着一条脏兮兮褐色棉布巾的印度人。车后堆放着好几十个戴尔达(Dalda)铁罐子。坐在我身旁的那个家伙,伸开四肢躺在坐椅里,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只管呆呆瞪着两个眼睛。成群印度苍蝇(传染病的媒介)大模大样栖停在他的嘴唇和脸颊上。他时不时张开嘴巴,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呻吟。满车男女老幼只顾聊天,没人理睬他。过了好一会儿我们才看出来,这辆车载的是一群“低收入”观光客,而坐在我们身旁的那些人,就是他们的仆从。

车子在一座废墟旁停下来。身穿卡其色制服、嘴唇上蓄着一撮八字胡的司机,回过头来,请乘客们下车,到废墟中走一走,看一看。大伙儿只管呆呆坐着,一动不动。司机催促大家下车。一位老者(我们已经看出他是这群观光客的领袖兼导师)幽幽叹口气,吃力地撑起身子,钻出车门。他身上穿着一件黑色印度外套,头顶上扎着一个发髻,显示他是印度教的婆罗门。大伙儿纷纷站起身来,跟随他老人家下车。

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一群小孩,嘴里一个劲嚷着:“派沙,老爷,派沙!”老者用印地语对孩子们说:“哦,你们向我讨钱对不对?年纪小小的要钱干什么啊?”孩子们又齐声叫嚷起来:“罗弟,罗弟,面包,面包!”“你们要钱买面包,对不对啊?”老者逗够了孩子们,才掏出钱来打赏他们。大伙儿见状,纷纷打开荷包掏出钱来。

老者拾级而上,攀登到石阶顶端,意气风发,观看起脚底下那一片壮阔的废墟来。他说了几句俏皮话,然后开始发表演说。大伙儿毕恭毕敬跟随在他身旁。他老人家的眼睛往哪儿瞧,大伙儿就往哪里看,但他们脸上的表情显示,他们对这座古迹一点兴趣都没有。

一个身穿白色法兰绒长裤、年龄约莫十六岁的男孩朝我跑过来,兴冲冲地告诉我:“这座古迹是班度家族④的城堡。”

我说:“这根本不是一座城堡。”

“这是班度家族城堡。”

“不是。”

男孩伸出手来,迟疑了半晌,朝向老者挥了挥。“他老人家说这是班度家族的城堡。”

“你去告诉他老人家,他搞错了,他胡说八道。”

男孩吓了一跳,仿佛骤然间被我揍了一拳似的。他蹑手蹑脚地从我身旁溜走,猛然转个身,逃回到那群围绕着老者的游客身边。

乘客们全都回到车上。正要开车,老者忽然宣布:开饭时间到了。售票员再次打开车门。一个又老又脏的无牙男仆,立刻从昏睡中苏醒过来。他开始干活,手脚干净利落,浑身是劲儿。首先,他把后座堆积的铁罐子搬到灰尘满布的车厢地板上,往车门口推过去,然后搬到路旁草地上。看来又得耽搁一阵子了,我忍不住向司机提出抗议。穿白色法兰绒裤子的男孩只管盯着我,一脸惊惶。现在我总算弄清楚,原来车上的乘客是一家人,这辆汽车是他们包租的。他们让我们搭便车,是出于慈悲心肠。这家人全都下了车,整个车厢空荡荡,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孤零零坐在后座,眼睁睁望着那一辆辆公共汽车(车上显然还有空位)擦身而过,驶向斯利那加城。

这家人属于婆罗门阶级,吃斋,平日用餐、食物的准备和分配必须遵照传统的习俗和固定的程序。除了那个邋遢的老仆人,谁都不许碰触食物。一听到主人宣布开饭,这个平日病恹恹的老家伙精神一振,容光焕发,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似的。只见他伸出脏兮兮的手指头(几分钟前,这些手指头还捏着一支皱巴巴的香烟,接着又从满是灰尘的车厢地板上,抓起沾满灰尘的罐子)开始准备和分配食物。首先,他从第一个罐子中拿出面饼,分发给每一个人。然后,他用勺子从第二个罐子中舀出咖喱马铃薯。最后,他打开第三个罐子,用手指捞出酸辣酱。当然,为主人准备食物时,他只能使用右手。这个老仆人家世清白,出身一个正当的阶级。他用右手准备的食物绝对不会受到污染,保证纯净。大伙儿都吃得很安心。路旁的草地原本空荡荡的,这会儿,却突然冒出一群村民和好几只克什米尔长毛狗,把这一家人团团包围起来。狗垂着尾巴,远远站着,一动不动。在它们身后,克什米尔的田野一畦畦伸展开来,绵延到天边山脚下。村中的男人和小孩,站在这群蹲在地上用餐的观光客身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吃东西。众目睽睽之下,这家人仿佛变成了国际影视红星,开始装模作样起来。他们端起碗盘,吃得津津有味,啧啧有声。他们稍微提高声调,谈笑风生。老仆人干起活来就更加带劲儿了,只见他不停钻进钻出,忙得不亦乐乎,但却一径皱着眉头,满脸不耐烦,仿佛被身上的重责大任压得喘不过气来似的。他紧紧抿着他那张光秃秃、连一颗牙齿都没有的嘴巴。

老者把仆人叫过去吩咐几句话,仆人就朝我们走过来,一副大忙人的模样。他二话不说,把两块面饼塞进我们手里,在饼上放几块咖喱马铃薯,在马铃薯上浇一些酸辣酱。然后,他老人家就抱着他那几只罐子,匆匆走开,伺候他的主子去了。当然,我们是用右手拿的食物。

这个家族的一位发言人走到车门口,对我们说:“请尝尝我们的食物吧。”

我们开始吃起来。我们发觉村民们的眼睛都瞪着我们。我们发觉那一家人的眼睛也瞪着我们。我们一面吃,一面微笑。

老者代表他的家族,向我们伸出友谊之手。此后,一路上,他都尽量跟我们聊天,我们一径微笑着。现在,反而是那个穿白色法兰绒裤子的男孩绷着脸,不理睬我们了。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设法保持微笑——一路笑到我们的目的地斯利那加城。

身在印度,我总觉得自己是一个异乡人,一个过客。它的幅员,它的气候,它那熙来攘往摩肩接踵的人群,这些我心里早已经有准备,但它的某些特异、极端的层面,却依旧让我觉得非常陌生。不由自主地,我试图用一个岛民的眼光(莫忘了,我是在一座小岛上出生、长大的印度人),观看印度这个国家:我刻意寻找那些我所熟悉的细微而容易掌握的事物。初履斯土,我就发觉,种族的血缘关系和共同点有时会变得没有多大意义。我在德里的俱乐部和孟买的公寓结识的印度人,我在乡下“郡县”遇到的村民和官员,在我眼中,全都是陌生人——他们的身世背景,对我来说是一个谜团。感觉上,这些人的心胸非常狭窄,但同时却又显得无比开阔。表面看来,在日常生活中,他们所受的限制和束缚比我大得多,但他们却是一个泱泱大国的百姓。他们能够轻易、毫不浪漫地接纳和理解巨大而复杂的事物。在我看来,印度的自然景观过于苍凉杂乱,让我觉得格格不入——我怀念印度人聚居的特立尼达岛上那井然有序、和谐宁谧的乡野风光。有一回,在印度北部的阿格拉附近,我看到(或者以为我看到)这样的一种乡野风光,但是,一群病恹恹、孤零零、躺在绳床上的人影却骤然出现在我眼前,破坏了整个画面。这些令人怵目惊心的细节,不管怎么看,都和我在特立尼达岛上一座小镇所认识和体验的印度,连接不起来。